〔一〕
1932年,漢口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炎熱。
七月,江堤的縫隙中長出了蛇莓,小小的果實被烈日曬得焦紅,官司草發出濃烈的氣息,江流滾滾,熱浪翻卷。
對於漢口暴烈的天氣,一些外國記者會特意來親身體驗一下,向他們本國的讀者發去各具特色的報道。他們穿行在漢口的大街小巷,尋找著和炎熱有關的離奇傳聞。
聽說有一隻麻雀,飛到漢口某家宅院的屋頂上,被瓦片燙死了,然後一隻貓吃了這隻死鳥,結果舌頭燙破了。
英國記者在引述這個段子時會著意用最精確的數據描繪漢口的氣溫,探尋這高溫的來源,分析地形、風勢、降雨量,這樣的報道通常會淹沒在“某王儲和新任小情兒又鬧掰了”這樣的新聞裏。
美國記者會俏皮地繪出一隻死鳥墜落的滑稽畫麵,再加上一隻淌著口水坐倒在地捧著肚子的肥貓,旁邊附上文字:“嘿,老弟,爽透了吧?”
東洋人則嚴謹了不少,據說他們極為認真地進行了研究,四處調查,最後在六年後也就是1937年,一個日本記者才得出了結論:“這隻鳥不是被燙死的,是它站在屋簷上覺得有點熱,在試圖挪動腳步時掉進煙囪摔死的。”
總之,不論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在漢口的盛夏,他們都能有一些特別的收獲。他們走街串巷,不辭辛勞。歐美人多半還是活動在租界,林蔭最多,俱樂部與消夏的場所也多,采訪完畢,隨意尋個小酒館,就能打發掉一個疲勞的下午。而日本人則不一樣,這些身材瘦小貌不驚人的黃種人,好像特別能吃苦,也似乎根本無懼酷暑的煎熬,碼頭是各色人等聚集之處,萬國商船紛紜來往,什麼樣的新聞都可能碰到,什麼樣的情報也都有機會獲得,他們往往悄然混在其間。
近半個月來,一個來自日本某家報社的記者已在這裏連發了數篇新聞稿,報道英資普惠洋行與漢口大鈞輪船公司合作的消息。
大鈞船業的名號在漢口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的主人孟氏家族曾是清廷國相李鴻章著意拉攏的人物,當年輪船招商局官督商辦,中國航運開辟現代航業的規劃,據說都和這個家族有著關聯。
日本記者原田敏弘引用了賈誼的《鵩鳥賦》中的一段話,著意為讀者解釋“大鈞”這個名號的由來:
“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蕩相轉。雲蒸雨降兮,錯繆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
這個矮小幹瘦的日本記者,此刻正坐在輪渡碼頭前的石階上,肩頭襯衫下的皮膚被曬得幹裂黝黑,但他似乎正癡迷地沉浸在他的創作中。
“大鈞”這個名字,充滿著氣勢與力量,恰恰與孟氏的航運王國所具備的氣質緊密貼合,孟氏在曆經中國皇朝覆滅,政府變更,經濟幾度起落之後依舊在長江沿岸保持著其民間船業前輩的地位……”
他蹙眉想了想,似乎不太確定,在本子上打了個記號,借思索沉吟的時間,抬頭直視前方稍做休息。日頭下的長江像一條凶猛的巨龍,而大鈞船業的豪華江輪卻淡定安臥於江麵,如一個風姿翩翩的騎士。這是孟氏新近購置的輪船,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動力裝置以及無比奢華的配套設施,連裏麵一個最普通的水龍頭,也是從德國進口的。所有相關物品的進出口采購,均由普惠洋行承辦,正式營運那一天,普惠洋行的負責人還親自送來了最後一批貨品:從倫敦攝政街定製的一百套純金刀叉,以及專為頂級宴會廳設計的嵌有紅藍寶石、雕刻龍鳳花紋的姓名架。
原田將膝蓋上平放的本子抹了抹,繼續疾書:
普惠的這一係列舉動顯然別有用意,據說其副總買辦潘璟……
忽然眼前一花,膝蓋上的本子被人奪走,原田一驚,回頭隻見一戴著西式遮陽眼鏡,穿著白色襯衫的年輕人站在自己身後,正微微斜著嘴角,漫不經心地將本子翻來翻去,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皮膚白皙,跟沒曬過太陽似的,輪廓倒是非常俊美,就嘴角那縷笑意盛氣淩人。
原田站起來:“把我的本子還給我。”
年輕人將眼鏡摘下,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原田覺得這眼睛裏透露的目光比他的笑容更倨傲,這年輕人打量著他,就好似在打量一個乞丐一隻貓狗。原田心裏有氣,正待再次開口,年輕人微微抬手,將這就要寫滿的筆記本唰唰地撕碎,往天上一揚,碎片雪花般飄下,這才“嘁”地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你!”原田大怒,衝過去揪住年輕人的領口。年輕人瞅著他,鄙夷道:“東洋探子,中國話說得不錯嘛,在這兒混了多久了?知不知道這是誰家地盤?算什麼東西,敢跟我動手?”
“我是記者不是間諜!”原田怒道,“你撕毀了我的工作日誌,這是屬於我個人的物品,你沒有權利侵犯。”
“呸!”年輕人反手揪住原田的衣領,冷笑道,“你們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別以為說你自己是記者,小爺我就能被你騙了。你在我……”
“大少爺喲,快放手!”
高處台階飛快跑下一個老頭子,花白的頭發,相貌精明,身手挺敏捷,此時氣喘籲籲,額頭汗水涔涔,看來是跑了好長一段路了,他跑到原田和年輕人身邊,一邊鞠躬抱拳向原田賠不是,一邊跺著腳對那年輕人道:“小祖宗,怎麼一回來就惹事啊,這位先生是老爺親自請來的日本記者。你這是在鬧哪一出哇,祖宗!”
年輕人的手不由得鬆了,原田卻攥住他不放,對那老人道:“這位先生奪了我的本子,撕毀了稿子。陳伯,既然他是你們孟家的人,要不我今天就替你管教他一番,讓他陪我去一趟警局,我要問問在這你們這所謂禮儀之邦還有沒有道理可講。”
陳伯跌足:“千萬千萬見諒,這是我們剛剛回國的大少爺,他在國外多年,對漢口的事兒早就不清楚了,人又年輕不懂事……”
“我怎麼就年輕不懂事?”孟子昭瞪了一眼陳伯,“矮侏儒欺負我,你還替他說話拆我的台?你是不是我孟家人啊?”
“你說誰是侏儒?”原田氣得肩膀都在抖,用力揪住子昭的衣服,子昭確實高出他一個頭,這番使勁下來,他亦有些吃力,脖子仰著,腳尖也忍不住踮著,神態實是有些滑稽。
子昭臉一昂,把眼睛一翻:“誰是侏儒誰自己知道。”
原田揮拳就打,子昭就等著他先動手,往左一讓,右臂一抱,已將他拉近自己胸膛,手肘一捶,重重打在原田背上,這一得手,忍不住大樂,不由得哈哈大笑,原田豈能受此大辱,怒喝著和他扭打了起來,腳一滑,從台階上跌了下去,子昭被他一拽,也骨碌碌往下滾,直滾到中間一塊平地上,翻起身又打了起來,陳伯一點辦法也沒有,揪住一個跑來的小跟班:“報警,報警!這小祖宗隻有讓警察來收拾他!”
小跟班答應著去了,陳伯跑下幾步,試圖將子昭拉開,無奈子昭打得正興起,一拳將他推開,陳伯坐到地上,屁股摔得劇痛,老淚都急出來了:“大少爺喲!”
子昭斜眼一看,見自己無意傷著老仆,心裏登時過意不去。無奈原田為人執拗倔強,悶聲不吭拽著他捶,子昭吃了幾下拳頭,顧不上還手,腦子一轉,對原田大聲道:“喂,東洋探子,小爺不跟你計較,你人少我人多,要打咱們改天再打!”
“給我道歉!”原田擦了擦鼻血,鐵青了一張臉。
“道歉?”子昭仰天一笑,“告訴你,跟你們這種人打交道,我的字典裏沒有道歉兩個字。”
碼頭的這場莫名其妙的鬥毆事件,引發了兩個傳聞。
一個是大鈞船業的繼承人孟子昭因鬥毆被抓進了警局,拘留兩小時後由漢口最著名的律師秦金勝保出,保出後當晚,孟子昭在六渡橋的一家旅館過的夜,因為其父孟道群大怒之下讓這紈絝兒子吃了閉門羹。
第二個傳聞,是鬥毆事件次日,租界的一家日本報紙刊登了孟子昭向東京日報記者原田的道歉聲明,不過文辭迂腐,看起來不像出自一個年輕人之手。且這報紙隻在小範圍發行,讀者範圍多半是日僑日商,中國人幾乎沒什麼機會閱讀。
誰都不知道這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漢口的上流社會,茶餘飯後的談資多了去了,每天變換著花樣,孰真孰假,或許隻有當事人最清楚。
〔二〕
子昭狠踹了一下茶幾,將報紙扔到地上,彎著身子撥通了電話:
“陳伯,是不是你寫的這個聲明?你以為你這種老頭子腔調我看不出來?誰說我要跟那日本人道歉了?好大的膽子,敢冒本少爺的名!”
陳伯冷冷地回應:“大少爺,你回來不過五天,就惹了一堆事,老爺說了,請律師的錢從你的學費裏扣,在會計那兒你也領不到零用錢了。想朝我發火就發,反正我這幾天的醫藥費也得你來出。我看著你長大,給你把屎把尿喂飯穿衣,你就這麼……”
子昭不耐煩地打斷:“好了好了,對不起……我錯了……好,我知道你為我好,你也不請個文采好一點兒的人寫那個聲明,真是丟死我的人啦!”
“丟人?!哈哈,嘿嘿,大少爺想知道什麼叫丟人嗎?”
“我不想知道。現在聲明也登了,什麼時候我能回家?連衣服都沒得換,我還沒去看看老朋友們呢。”
“現在才想起這些了哈?早幹什麼去了?哎喲,乖乖在旅館裏再住幾天吧,老爺現在還沒消氣呢。我給你送衣服來!”
“我沒錢用了!”
“好,好,祖宗,給你把錢也送來!”
“就知道你最疼我!”子昭笑嘻嘻道。
“快沒命去疼你了!”陳伯提了下音量,旋即又放低聲音,“不跟你說了,老爺和太太回來了。”
午飯過了,陳伯才慢吞吞找到旅館來,給子昭帶了一箱衣服,又給了他一疊鈔票。子昭大喜接過,將票子認認真真數了一遍又一遍,數來數去,20張,是德華銀行發的五元鈔票。
他瞪著眼睛:“你當我是瞻瞻那種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這加起來不過一百塊,逗我玩?”
陳伯厲聲吼道:“嗬!”清了清嗓子,目光淩厲,“恃先人之澤坐吃山空,最終亡不可求一棺者比比皆是。人貴自立,我孟道群是缺了什麼德,生了這敗家子,舉止不端不學無術,此子再過兩年,前程盡喪當可斷言!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讓他去當叫花子罷!”
子昭瞠目結舌,陳伯將臉色一變,慈眉善目地柔聲解釋:“乖少爺,小祖宗,這是老爺要我帶給你的話。這一百塊錢不是老爺給的,是我這老不中用的下人偷偷孝敬少爺您的,您就省著點用,衣服不夠我還給你送來。這幾日船業有大生意要做,老爺說,你不在他身邊煩心最好。要不然他見著你,就用藤條打爛你的屁股,讓你爬著滾!”
子昭撫胸哀嚎,雙足在茶幾上亂蹬:“一百塊怎麼用!”
“吃頓飯省點也不過兩三塊錢,少爺,一塊五還能吃頓炒雞蛋呢。”
“戲票就五塊!”
“早漲了,得十塊錢了,少爺不看也罷。”
“我要去新市場!”子昭直起身子,拽著陳伯的手,“我從小就愛去那兒玩的,您知道的,我在國外待了這幾年,最想的就是有一天回來,在陽光燦爛的午後,走進那有著精美雕花的白色房子……”他詩朗誦一般說下去,“看楚劇,聽京戲,看雜技,喝喝茶,吃吃點心,點心有焦圈、炸團子、麵窩、燒梅、米酒……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陳伯被他麵粉口袋似的推來推去,幾乎要頭暈眼花,終還是仰天長歎:“唉,我一會兒去給你訂個位子,僅此一次。”
“要最好的位子。”
“最好的!”
六渡橋這一帶,孟子昭還在繈褓時便被父親帶著來了,這裏曾是黃孝河到漢口的終點,也曾是水碼頭。長江沿岸凡是有碼頭的地方,都和他們孟家有關。在父親的心目中,江流是孟家的動脈,碼頭串聯起來的土地,是孟家的血肉骨骼。子昭記得這裏曾有一大片地被德國人買去曬牛皮,小時候他很怕髒怕臭,因為這兒一年四季都漂浮著一股腐臭,可越是害怕父親越要帶他來,直到這一片地皮最終被兩家公司買下,碼頭停用,民房重建,剩餘一大片被修建成全中國最大的娛樂場所之一:漢口新市場。
天津有勸業場,南京有夫子廟,上海有大世界,漢口有新市場。
連同主樓和二十餘棟民宅一起,這是一個壯觀的、充滿文藝複興風格的西式建築群落,一開始叫漢口新世界,十餘年中數易其名,現在的名字叫興記新市場。主副樓是主要娛樂和商業經營場所,一眼看去宛如一張開雙翅的大鵬,將滿城的繁華圍攏在懷。樓中兩個書場,三個劇場,電影院、雜技廳、彈子房、溜冰場、無數個大舞台,還有規模宏大的室內花園,數十個中西餐廳,電影從早放到晚,餐廳營業到深夜,臨街一麵全是商鋪,經營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時髦商品,所謂“洋貨新奇廣貨精,繁華不數漢東京。豪商大賈乘間出,簇簇油輿辟路行”。
孟道群家教極為嚴苛,自新市場落成後,便嚴令長子孟子昭不許隨意去那兒玩耍,誰知天生好玩跳蕩不羈的兒子總是和父親反著幹,借著母親的寵愛和陳伯的庇護,一有機會便會偷偷到這兒來,打彈子,玩桌球,喝茶聽戲吃小吃,但畢竟出身世家,又有個嚴父管著,更造次的事兒是沒敢多沾,不過小小年紀,吃喝玩樂上所有的花樣在這兒是學了個十足。
下午正是最熱的時候,子昭行走在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街道之間,微眯著眼睛,感受著烈日在他身體上熨燙出的溫度。些微的風穿過弄堂的罅隙吹拂過來,帶來一絲平常人家慣有的潮濕黴味和萬金油的氣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幾下,離開江城不過三四年,就好像離開了一輩子似的,對這個城市的依戀隻有遠離的時候才清晰地知曉,當重新回來,他便再也不想離開。
子昭將帽子摘下,扇了扇風,不見一點涼意,直立挺拔的洋房牆壁更反射出烈焰一般的熱氣,子昭一拳頭假意捶到牆上,凶凶地道:“哼哼,以為老子在外頭待了三年就怕熱了哈?”
依稀聽到一聲輕柔婉轉的笑聲,他身子一震,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