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逢(2 / 3)

人流攘攘,車來車往,並沒有發現那個人。

他有些失神,覺得心裏滿滿的又空空的,有種情緒浮起來,宛如逐漸上漲的江潮。

陳伯訂的是劇院裏最好的位子。子昭看了一場《打龍袍》,覺得不過癮,又到隔壁的另一個小劇場花兩塊錢聽了出評彈。他衣兜裏隻揣著二十塊,為的是怕遇到扒手,將自己僅有的一點錢給偷了去。手伸進褲兜,捏著那四張五元鈔票,頗有點虎落平陽悲從中來之感。新市場堅厚的外牆將戶外的高溫隔絕,通風爽朗的設計,加上電風扇和冷氣機的雙重作用,即便是在滿座的房間內,也不會讓人覺得十分悶熱。子昭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室外的陽光已逐漸黯淡下去,時間接近下午六點,餐館夜飯開做,四麵八方都飄來食物的香氣。

最近的出口在一樓的室內花園邊上,最後一絲夕陽的光透過玻璃天幕灑落在中心的噴水池上,音樂緩緩悠揚,噴泉隨著旋律舞動著水霧,閃耀霓虹之色。水池邊是供人們休憩的茶座,鋪著潔白桌布的方桌上放置著精美的燭台,侍者們已開始將蠟燭逐一點燃。

有細細的水霧撲在麵上,清甜的玫瑰花香飄過來。一個年輕的侍者捧著一束茶色玫瑰走到一個座位旁,和坐著的一個客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那人輕輕點點頭,示意他將花放在桌上。

侍者行禮離去,子昭的腳步停了下來。

潘璟寧。

她的頭發並沒有燙成那些流行的“香腸卷兒”,隻是柔順地披散著,一枚銀質發卡將厚重的劉海約束得規規矩矩,那發卡她用了許多年了,他記得那上麵浮雕的圖案是喜鵲登梅,喜鵲沒入了烏黑的頭發之中,梅花卻露在外頭,安靜地壓著發線。她穿著一身淺藍色旗袍,很素淨,領口的搭扣是由魚子大小的珊瑚米珠攢成的花朵。她的麵龐擁有停勻白淨的顏色,雙頰微現紅暈,不似珊瑚的豔,卻有其不及的嬌嫩,這是正當青春年華的女子所能呈現的最鮮妍的容色。

此刻,她正低頭看著手中的象牙酒籌,子昭想,那玩意兒是哪一位討厭家夥給她的呢?她雪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麵的紅色字跡“舉人”,被天幕的玻璃過濾後的暮色和燈火輝映在象牙光滑表麵,反射出柔和的光,與她耳際垂下的小小珍珠耳環相映成趣。燭火跳躍,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無比,眸光流轉時,瞳仁偶爾被反射成透明。

他忽然覺得,千山萬水都再熟悉不過,懶得再看,獨有她,終還是不同。

不知不覺走到她前麵的一張桌子前,“啪嗒”一聲,衣袖帶翻了一個燭台,蠟燭骨碌碌滾在桌麵,滾燙的蠟油將雪白的桌布灼出一個黑色的小點。他匆忙將蠟燭撈起,手指卻不小心被燙到,他煩躁地甩了甩手。

她已被驚動,抬起頭來。

時光仿佛靜止。他們互相看著,他忍不住想離得近一些,嘴唇動了動,卻又心煩意亂,不知該說什麼。

璟寧忽然將目光移開,這顯然是他十分熟悉的厭煩的表情。子昭哼著小曲兒拉開椅子坐下,隻管笑嘻嘻盯著她瞧。侍者過來將蠟燭重新插好點上,又遞給子昭菜單,他低頭看了看,感覺有兩道清亮的眼光在自己臉上掃過,用餘光看去,果見她在朝自己做鬼臉,小手將眼皮拉下,舌頭伸出,他假裝沒看到,闔上菜單,隨意點了點東西。

“喂!”待侍者走了,他終於開口,璟寧在他抬頭那一瞬已恢複淑女的形象,聽他這麼直聲叫過來,又傲然瞥了他一眼。

“什麼意思?”

她沒有回應,右手撫摸著一旁玫瑰花嬌柔的花瓣。

“跟你說話呢。”

她索性低頭,自言自語道:“還是什麼留洋回來的呢,連最起碼的禮儀都不講。”

“潘璟寧!”他叫她名字,她假作沒聽見,轉頭四顧,眼角卻在瞟他,她並不知道這神情在他看來是具有撩撥意味的嬌媚。

“潘小姐!”子昭提高了音量。

她這才應道:“叫本小姐有什麼事?”

他學著她的樣子,兩隻手指將眼瞼往下拉,伸舌頭:“哪裏得罪你了?朝我做鬼臉。”

她似笑非笑:“發夢癲了吧?大白天的出現幻覺,找點藥吃去。”

“見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就這樣打招呼?快過來坐我這兒。”

“呸!誰是你的老朋友。”她啐了一口。

子昭起身,拉開她身旁的凳子坐下來,璟寧嫌惡地朝一邊讓了讓,子昭翹起二郎腿,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道:“親愛的子昭,你在遙遠的柏林過得好嗎?聽說那裏的冬天很冷……你送我的四隻鴨子……”

璟寧滿臉通紅:“住嘴!”

“不記得啦?My dear Jenny?”

那是她在他去德國留學後給他寫的一封信,Jenny是她的英文名,在信裏她詳細地講述了自己訓練那四隻小鴨子遊完泳就排隊回家的過程,在信的末尾鄭重地署上英文名和中文名,在英文名的前麵還加上“您真誠的朋友”這個前綴。

可他並沒有回信。

對於驕傲的璟寧來說,這是奇恥大辱,所以這成了她給他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重提此事,她自然認為他是在洋洋得意地奚落她,氣得嘴唇都在顫,抄起那束花就朝他打過去。

子昭抬手將臉一擋,涼涼的花朵打在手上,花瓣簌簌落下,香氣似乎要炸開。他隻笑著問:“後來為什麼不給我寫信了?”

璟寧將花往桌上一擲,見四周有人朝他們看過來,方意識到自己適才的行為大是粗魯,幹巴巴地道:“那封信是你媽媽讓我給你寫的!”

“送你的鴨子呢?”

“殺來吃了!”

“我不信!”

“愛信不信!”

“潘璟寧,今天下午在外頭你是不是看到我了?是不是跟著我來的這兒?”

璟寧白了他一眼,鄙夷道:“幾年不見,臉皮還是這麼厚。”

“厚嗎?我不覺得呢,你來摸摸。”

璟寧做出要嘔吐的表情,子昭問:“誰送你花?”

“關你什麼事?”

“我好告訴他以後別送你東西。反正送活物會被你殺來吃了,送花花草草,瞧,也被你打得稀巴爛。”

“我喜歡!我就是喜歡!孟子昭,請你離我遠點。一會兒我朋友們要過來,這兒沒你的位子。”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擠一擠坐著熱鬧。”

“你真不要臉。”

“那得看在誰的麵前。喂,潘家小妞兒,我給你寫了那麼多信,你怎麼就隻給我寫了一封信?把我的信還給我!”

璟寧一怔,臉上浮起愕然的表情:“你什麼時候……”

“別裝作沒收到。”子昭哼了一聲,“明天我就上你家拿去,一封信一百塊,要麼把信還給我,要麼給錢,總共算下來我從你這兒拿個萬八千的沒問題。”

他語氣半真半假,實在琢磨不透究竟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他的眼神裏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璟寧心裏咚地一跳,把秀氣的眉毛皺起來,撅著小嘴道:“什麼萬八千,你究竟寫了多少……”

話沒說完,便被人打斷了,是她約好的方琪琪、劉程遠兩個女孩子來了,原本也是和孟子昭相熟的,嘰嘰喳喳地打招呼,不免提到報紙上說的事。子昭絲毫不覺得有什麼羞赧的,反而自吹自擂,說自己雖然身在異國多年,但中國人的血性和正義感是一點都沒有減,遇到東洋探子,自然是要出手教訓一番的,方琪琪等人知他吹牛,卻不點破,隻笑著說:“孟大少爺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好打不平,像個俠士。”

璟寧望天吹口冷氣。

子昭招呼侍者來,朝方劉兩個姑娘拋了個風流倜儻的眼色,說道:“兩位小姐隨便點。”語鋒一轉,“咱們這兒有全漢口最有錢的大人物,一會兒結賬就讓這位潘小姐來吧。”

“喂,姓孟的,你有完沒完,丟死人了!”璟寧大聲道。

“一封信一百,你還欠我不少呢。慢慢還吧。”

劉程遠奇道:“寧寧,你怎麼欠了他錢?”

璟寧道:“他就是想耍無賴罷了。”但也怕子昭再說些冒失話出來,胡亂點了些茶點,將這話題給岔開了。子昭看著她隻是笑。方琪琪打趣道:“孟大少,瞅著我們寧寧傻笑什麼啊。”

子昭正色道:“有三年未見潘大小姐了,我覺得她真是越發的,嗯,越發的……”

“越發怎的?”兩位女孩子捧腮笑問,璟寧卻知道他定說不出好話來,黑著臉不吭聲。

子昭笑嘻嘻道:“越發的尖。”

湖北人說一個人會算計,總說“這人幾尖呃”,子昭語中的“尖”就是這個意思。他在笑璟寧搶著點單,是心裏在算計,生怕兩個朋友多點了。璟寧脖子都羞紅了,欲待發話還擊,方琪琪接口笑道:“潘小姐節省,我們大家都清楚的。人家是要省錢攢嫁妝呢。”

璟寧嗔道:“再瞎說八道,以後別想借我哥的車坐。”

方琪琪道:“你嚇不到我,我啊,以後不坐潘大哥的車也沒關係,我坐大鈞的豪華大遊輪。對吧,子昭?”

子昭問:“你說她攢嫁妝,攢什麼嫁妝?”

方琪琪以為他定是又想找機會開玩笑,便朝左側揚了揚頭,俏皮地道:“有人都去潘家求婚了呢。”

子昭看過去,見那邊不聲不響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白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領子最上頭,袖子平展,頭發二八分,梳得光光的,眼睛細長,麵頰敦實。孟子昭一愣,脫口叫道:“徐德英?”

璟寧低聲道:“姓孟的,警告你,別把他招過來啊。”

話音未落,徐德英已款款走了過來,徑直走到他們跟前,朝子昭伸手,露出憨厚之極的笑容:“孟兄你好,哎呀,好久不見啊,以為你都不記得我了。”

子昭嘿嘿一笑。

〔三〕

徐德英是浙江人,十一歲的時候隨家人來漢口,和子昭、璟寧等都是中學同學,有個外號響當當的名號:徐燙飯。

那時候徐德英是小矮胖子,也如現在這樣,梳著老實巴交的二八分頭,大家隻知道他父親是政府裏做事的,平日裏不愛說話,卻是老師眼中最聽話的學生,成績是極好的,但身體不太好,上體育課繞操場跑步,通常跑不了幾步便會冒出一身虛汗,喘著氣便要昏倒,男孩子們都笑他,女孩子們卻很同情他,覺得這個胖男孩是被那些健壯調皮的男生孤立的弱者,是需要她們關愛的人。可越是關愛他,他便越是招男生的嫉恨,尤其是孟子昭。

徐德英腸胃虛弱,午餐是家裏下人送到學校來的,方方正正的一個提盒,裏頭裝著煮得爛爛的燉肉,竹葉菜剁成豌豆大小的顆粒,蒸得綠油油的,徐德英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角落吃飯。

子昭不止一次去騷擾過他,奚落他呆板的發型,蠢兮兮的服飾,肥胖的身體,還有那一口誰都聽不懂的浙江口音。徐德英從來不生氣,也不還嘴,反而用一種聖嬰般純潔溫順的眼神看著子昭,說不出的淡定從容。子昭總是想,這家夥是不是人啊?怎麼就不懂得生氣呢?為什麼我麵對那麼一張老實的臉,反而氣得跟人家冒犯了我似的?

德英從來不吃幹飯,反正子昭就從未見他吃過。他的主食有時是饅頭花卷湯包,大部分時候是燙飯。燙飯,無非就是加了些肉食菜蔬,將剩飯煮得綿軟可口,漢口這邊的人家也是常吃的,但在本地人心目中,“燙飯”也是罵一個人是“草包、傻子、窩囊廢”的詞兒。外地來的徐德英怎會知道。

子昭故意問他:“為什麼你這麼愛吃燙飯?”

德英老老實實回答:“我腸胃不好,媽媽說吃燙飯好消化。”

“你愛吃燙飯嗎?”

“愛吃。”

“你曉得燙飯是什麼意思不?”

“我媽媽說……”

“你媽媽曉得什麼是二百五嗎,徐燙飯?”

“我媽媽……”德英畢竟不是傻子,話說一半便頓住,胖胖的臉上泛起紅暈。

子昭大樂,指著他哈哈笑道:“真的燙,燙得很。徐燙飯,哈哈!”

德英愣愣地看著子昭,沉默著,鼻子抽動著,要哭不哭的神情像個被奪去了玩具的大嬰兒,男生們都哄然大笑,鬼哭狼嚎地拍桌大叫:“徐燙飯,徐燙飯!喔喔,徐燙飯喔!”子昭叫得最大聲,端著德英的搪瓷飯碗晃來晃去。獨有女孩子們,捂著耳朵,向這些欺淩弱小的男孩投去憤怒的目光。璟寧忍耐不住,衝過去從子昭手裏奪過那可憐的飯碗,反手一扣,將已經半涼的燙飯滿當當地扣在這搗蛋鬼的頭上:“現在你從頭到腳都是燙飯了,看你還敢不敢取笑別人,你個夾生的苕。”

這場鬧劇的結果,是子昭和璟寧最後都被罰去下課後掃操場,德英默默拿著掃帚跟在璟寧身後,她掃哪裏,他也掃哪裏。有片爛樹葉紮進土裏掃不出來,璟寧打算用手去抓,德英忙用他擦得亮亮的黑皮鞋在土裏蹭蹭,直到把樹葉蹭出來,他再用掃帚把它掃開。

璟寧說:“德英,你不用幫我,我做得來的。”

德英受寵若驚地紅透了臉。

“德英兄弟,不要用掃帚掃!”子昭站在前頭,一本正經地指點,“那種爛葉子不好掃的。”

德英的臉更紅了,就好像陰沉的天空抖開了一條口子,給他這個可憐的孩子灑下了幾點友誼的光輝。這個機會必須要珍惜啊,於是他討好地問:“請問子昭哥哥,我用什麼掃呢?”

子昭笑得如春風暖陽:“當然是用釘耙囉。你用釘耙最合適。”

“謝……謝。”德英說第二個謝字的時候音量低了下去,他當然明白子昭又在羞辱他,但他再一次默默地忍受了。

他不再說話,用皮鞋蹭著地上那些頑固的葉子,搶在璟寧之前將它們掃攏一團。

璟寧指著子昭道:“孟子昭,你欺負人,本小姐看不起你。”

“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

“討厭鬼,我討厭你!”

“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把我的鴨子還給我!”

“本小姐今天回去就把它們殺來燉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