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逢(3 / 3)

“你敢!”

“就是敢!”

子昭大怒,揮起了掃帚,璟寧以為他要打她,尖叫了一聲躲開,掃帚卻是朝著德英的方向揮過去。但子昭在手臂揚起那一刻停頓了一下,意識到這個看似呆笨的男孩或許有著誰都比不上的奸猾,沒錯,當璟寧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向這呆子投去憐愛的目光時,他便更加確定了:這家夥絕對在打鬼主意。但後來並沒有更多的事實來加強他的判斷,因為徐德英生了一場重病,被父母送到了一個海濱城市療養,直到中學時代結束也沒有回來。

此時的徐德英,早沒了當年病弱的樣子,估計是被海風吹好了肺,被海鮮喂好了胃,人變得壯實挺拔,乍一看竟還透出一股英氣。子昭心想:長這麼壯實,老子真得給你弄個釘耙來。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錯嘛,身子骨看起來比以前結實許多了,現在跑步還喘不喘?”

德英溫然一笑:“孟兄果然還記得我,不光是記得,簡直可以說是惦記了。多謝孟兄,在下身體已經好了,可以不吃燙飯了。”

璟寧撲哧一聲笑出來,橫了德英一眼,說道:“原來你隻是看著老實,心裏倒是挺記仇的。”

子昭冷笑:“我也記仇呢,當年是誰在我腦袋上倒了一碗飯,好,今天咱們把這筆賬也加在裏頭,湊個十萬整數。”

“你還想不想多賺點?”璟寧端起咖啡杯朝子昭筆畫了一下。

德英趕緊打岔:“寧寧,喜不喜歡我送你的花?我親手把刺剪得幹幹淨淨的。”

子昭代她答道:“她喜歡,喜歡得不得了。你瞧她有多喜歡,瞧見沒?”一麵將桌上散落的花瓣攏成一團,推到德英那邊。

德英隻作不見,起身道:“你們慢坐,我去那邊坐去,一會兒我來結賬。孟兄、琪琪、程遠,還有寧寧,你們想吃什麼就點哈。”

“和我們坐在一起嘛,”方劉二人均挽留道。

德英觀察著璟寧的表情,她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德英便道:“不了不了,我坐那邊就可以了,適才也是因為孟兄叫我名字,我才過來打個招呼。你們慢聊,慢聊。”說著回到剛才的桌子前坐下。

“他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坐到那邊去?怪不好意思的。不是他說請我們來喝茶的嗎?”方琪琪看著德英的背影大惑不解。

璟寧慢吞吞攪著咖啡:“我嫌他有點煩,說隻要他離我遠一點,我就答應來。”

“人家堂堂市長公子,被你潘大小姐使喚得跟跑堂小廝似的,真服了你了。”

“我不想欺負他,但……”璟寧略抬頭,見子昭麵色陰沉,心念一動,轉口道,“唉,老和他呆在一起也會悶啊,保持些距離,以後相處起來,也會多些好感嘛。”

方琪琪瞪大了眼睛:“程遠說他跑你家跟你求婚去了,難不成真有這麼件事,你不會答應了吧?”

璟寧隻是抿嘴笑,大眼睛卻滴溜溜地觀察著子昭,他那麼一個話匣子,此刻卻沉默得像一塊鐵,她心中莫名地快樂。

劉程遠適時地插話了,對方琪琪道:“德英原是經不住你們幾個慫恿去了,愣頭愣腦的,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還在老鳳祥訂了枚戒指。那天我也在,當時大家都嚇住了,連寧寧都沒想到他真有這膽子,冒冒失失地真要跪在她麵前呢。誰料他剛一彎腿就被人給扶了起來請到了書房裏去。待出來後,也不再說什麼求婚不求婚的事兒了,隻呆愣愣地對璟寧說了句: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放棄。然後就走了。”

“啊,”方琪琪看著璟寧,“你爹發話了?”

璟寧搖搖頭,不自禁用手指撥了撥她放在桌上的象牙酒籌,輕聲笑道:“是我大哥。他也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方琪琪點點頭,“你大哥那麼厲害的人兒,也不用跟德英多說什麼,便哼一聲也會將他哼跑。”

璟寧格格笑道:“哪有那麼凶。”

子昭這才開口:“你大哥不是凶,是威風。他能看得上徐德英這樣的人?我才不信呢。”

“沒錯,我大哥哥眼力高,能被他看得起的人不多。”

“但這世界上也有些人,是不管他看不看得起也覺得沒什麼所謂的。”他察覺她語氣裏的輕視,立刻傲然反擊。

他烏黑的眼睛裏是一如既往的傲慢,璟寧忽然感覺索然無味,對兩個女友道:“我要回家了。”起身邁步就走。德英立刻彈簧似的站起來,將一遝錢放在桌上,搶上幾步就追。

方琪琪怒其不爭地瞟了一眼子昭:“你要有徐家少爺半分忠厚溫順,她今天也不會對你這樣。”

“別拿我和那呆子比。”子昭冷冷道。

方琪琪連連搖頭:“人家是大智若愚,你啊,孟大少,有時候卻是自作聰明。動動腦子吧。”笑著從桌上拿起璟寧落下的酒籌,放到他手裏,“還不追,小心晚了。”

終究是晚了一步,子昭追到門口,已不見璟寧的身影,卻見德英也站在門廊的石柱下,神情甚是悵然。

“人呢?”

德英轉頭朝他笑笑,說道:“坐她家的車走了,不要我跟。”

子昭不願意再搭理他,往前方走去,德英道:“子昭兄,願不願意賞臉跟我吃頓晚飯?”

子昭回轉身,德英神情真摯,眸中的溫和善意似乎並未隨著年齡增長而減退半分,麵對這樣一雙眼睛,子昭不免想:我要是再奚落他,別說潘璟寧看不起我,可能連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便說:“今天就不了,璟寧的兩位朋友還在裏頭,你將她們送回家去吧。免得人家說我們這些男人沒有紳士風度。”

德英感激地說:“呀,我是疏忽了。那我們改天一定聚聚,好不好?”

子昭點點頭,德英上前,將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他:“隨時聯係。”

走過兩個街口,子昭方將名片從衣兜裏拿出來,上麵印著徐德英的名字職務,以及辦公室電話地址。

子昭不過看了一眼,便把名片重新放進了衣兜,但“盛昌洋行見習經理”幾個字卻好像刻在了他的眼睛上,甩也甩不掉了。不知不覺走到了江邊,江麵一片寂靜,千百隻船槳也似乎在靜靜地休憩。夜色漸濃,西麵天空絳紅的雲彩卻留有餘光,緩緩消融在璀璨的霓虹之中。

“見習經理。”

他在心裏念著這四個字,雖然隻是見習,但徐德英畢竟還是在洋行工作,以他的踏實(是的,子昭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以他的家庭背景,一步步往上走,自有他該有的作為。不管怎樣,徐德英離潘家這個買辦世家是越來越近了,自然也會和潘璟寧越來越近。

而他孟子昭呢?

大鈞船業停靠在碼頭邊的幾艘輪船,像江麵矗立的小小城堡,在平靜的水麵投下陰影。子昭從那陰影中看到一個他厭惡的、卻無法回避的身影:一個浪蕩公子哥兒,愚蠢無知傲慢無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遲早坐吃山空。那個人,或許就是他自己。

子昭打了個哆嗦,“啊”地叫了一聲,嚇得停在船舷打盹兒的江鷗振翅飛起,他逃離了碼頭,奔到主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孟公館而去。

〔四〕

家裏剛剛擺好晚飯,父親母親弟弟圍坐桌前,見他麵紅耳赤跑進來,都驚得將筷子放下。孟夫人又驚又喜,說道:“昭昭,快,快來吃飯!”不到十歲的孟子瞻生怕父親責罵哥哥,使勁朝子昭使眼色,示意他給父親斟酒賠罪。

孟道群神色冷冷的,目光裏卻有絲期盼,子昭一路想了不少賠不是的話,但臨到此刻,卻不知為何說不出來了。隻是走到父親麵前,深深鞠了一躬,說:“爸爸,我錯了。”

“你怎麼錯了?”

子昭咬了咬嘴唇,說:“兒子不該去住旅館,便被您打死也不該跑的。”

“渾小子!”孟道群一掌拍到子昭的屁股上,“不許你吃飯,回屋思過去!”

“哎!”子昭笑著又朝父親鞠了一躬,再朝母親和弟弟以及陳伯做了個鬼臉,樂顛顛地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孟道群冷著臉拿起筷子吃飯,孟夫人瞅了瞅他臉色,對陳伯道:“給子昭把炸丸子端一點去。”見孟道群不做聲,又道,“還有肘子和魚。”

孟道群喝道:“夠了!”

孟夫人忙道:“好好好,老爺說夠了就夠了。就這三樣,趕緊給他端去吧。”

陳伯連頭都不敢抬,忍著笑應了。

五分鍾後,子昭已經在他的臥室裏埋頭大吃了。陳伯愛憐橫溢地坐在一旁,不時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乖少爺,慢點吃,別嗆著別噎著。”

“你要再拍我的話,隻怕我真會噎著了。”子昭不耐煩地晃了晃肩膀。

“咳咳!”倆人聽到一聲咳嗽,都嚇得抖了抖。

陳伯忙行禮道:“老爺。”子昭亦將碗筷放下,站了起來,做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孟道群將陳伯支開,坐到沙發上,又指了指茶幾:“吃幹淨,剩著幹嗎?”

子昭隻得重新拿起筷子,可父親凜凜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哪兒吃得下?簡直如鯁在喉。

“唉!”孟道群一聲長歎。

子昭知道隨著這聲歎息的定是連篇的訓話,索性幾筷子將碗中的剩飯扒進了嘴裏,含著一口飯,站起來麵向父親,甕聲甕氣說道:“兒子聽爹爹教訓。”

柔和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孟道群心想,他長這麼大了,眼神怎麼還是如此單純,跟沒開竅似的。唉……

這個孩子很聰明,孟道群從來都不懷疑。他的兒子明智聰慧,善於求知,活潑機敏,像一匹被養育得完美無缺的小馬駒,什麼都好,就是過得太平順,得到了太多的寵愛和嗬護,完全沒經曆過風霜,也沒見識過人世裏的凶險殘忍。今後怎麼辦?如何能掌管孟家的船業王國?

孟道群想了無數辦法,試圖以嚴苛的方式教育這個孩子成材,但是這麼多年下來,這家夥似乎很樂意和老子鬥智鬥勇,讓他向前,他偏退後,讓他往東,他越要往西,最後隻得把他放逐到以嚴謹刻板著稱的德國學機械,這孩子在反抗的同時還是接受了,從他寄來的成績單看,他學得很不錯,孟道群第一次為自己這個頑劣的兒子感到驕傲,激動之下甚至親自去了一趟柏林,給這寶貝兒子送去昂貴的衣物和他最愛吃的家鄉的零食。原以為他必定在寒窗陋室中刻苦學習,孰料一室空空,哪見人影?床上被子平鋪,下麵似有人形,掀開一看,裏頭塞得滿滿的全是髒衣服髒襪子!孟道群隻覺得一股怒焰從腳底燒到了天靈蓋,忍著氣去同鄉會找了個熟人,最後在學校附近的一個酒館尋到了這不肖子。彼時孟子昭已醉得認不出父親,見一群金發碧眼的歐洲人中突然出現個中國老人,還以為自己眼花,舞了舞手臂,大著舌頭說道:“媽喲,為麼司①出來個老爹爹咧?”

孟道群陰著臉,啪的一下就扇了他一耳光:“醒了沒有?”

子昭搖頭晃腦唱起以前自己學德文時發明的歌謠:“古藤塌(德語你好:Guten Tag),摸一哈。(說著朝父親臉上擰了一下)已是籬笆地洗(德文:我愛你,Ich liebe dich),喝一米!哈哈,哈哈!老爹爹,你莫生氣撒,瞪著我做麼司啊?”

“你在這兒就學到了這些東西?”孟道群氣得渾身都在顫。

“本少爺學的多了去了。我告訴你,老爹爹,”他煞有介事地告訴孟道群,“你知道這兒的人怎麼喝酒沒?一米一米地幹!把酒杯擺成一米的長度,誰喝得最多就最厲害,本少爺能喝兩米!這兒沒人比得過我,大洋馬都比不過!”

“孟子昭,你要氣死老子嗎?!”

孟道群把他帶了回來,辦了休學,子昭還剩下半年的學業沒有完成。孟道群認為,這孩子連德國人也教不好,隻怕已是一塊朽木,索性拿回來給自己收拾,要摔要砍,也由得他這個親老子。

可再怎麼是朽木,也是他孟道群的骨肉啊,是他命中的魔星,也是他的寶貝。

子昭戰戰兢兢嚼著嘴裏的飯,見父親忽然盯著自己的嘴,心想莫非老頭子又要扇耳光過來,那就趕緊嚼,趕緊吞,免得一會兒巴掌來了,飯粒嗆到氣管裏。孟道群哪會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見他澄澈俊秀的大眼裏露出恐懼,還以為他震懾於父親的威嚴,嚇得連飯都不會嚼了,頓時生出極為無力的挫敗感。

“昭昭啊,”孟道群道,“你現在年輕,自以為聰明,聽不進爹爹的教訓,別不承認,我知道我的話你總是右耳進左耳出。爹爹今天告訴你,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罵你,也不會再打你,你也不用再聽我的教訓。你的人生還很長,這一輩子,生活會給你該有的一切教訓的。我急什麼?老天爺能收拾你,你的命運也會鍛造你,就像我們大鈞的輪船,再堅硬的鉚釘也會被歲月磨得渾圓溫順。你爹我今天就把你交給老天,不管你了!”

他說到最後,聲音微顫,竟有些哽咽,抬手擦了擦眼角。

子昭越聽越羞慚,見老父好像都快哭了,連忙走到他跟前跪下,將雙手搭在父親的膝上,想開口說話,卻突然哽咽了,一股莫名的悲傷襲上心頭:“父親……原諒我吧。我真的錯了。”

孟道群望著天花板,眼圈裏滾動著淚水。

“兒子不孝,惹父親傷心失望。兒子今天也發誓,一定會重新做人,踏踏實實地學本事學知識,兒子一定會有出息的。”

孟道群隻是歎氣,過了許久,方在子昭的手上輕輕拍了拍:“你從小到大給我賭的咒發的誓,估計比你書櫥裏《西遊記》的畫冊都壘得高,讓我怎麼信你呢?”

“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這兩天沒事的話,跟著星月貨輪的藍師傅學點東西去,他是技術很好的老船長,你和他應該會有得聊。”

“放心吧爸爸,我會好好跟他學的。”

“另外,明天幾個洋行和大鈞有個飯局,你代我去。一會兒早點休息。”

語氣轉得這麼快,讓子昭一時半會兒都回不過神來。待父親滿意地走出他的房間,子昭擦了擦眼淚,在腦瓜上輕捶了一下,伸伸舌頭:“沒想到這老爹比我還會演!老子要下套,兒子還不乖乖鑽進去!哎呀,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