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笑起來,璟寧瞟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小時候就是這樣。”
子昭反駁:“你也差不多。”
“我是在誇你呢。”
“我也是啊。”
璟寧從包裏拿出四個彩色的小陀螺交給子瞻,陀螺的身上和頂部都彩繪著不同的圖案,有的是一圈一圈簡單紋絡,有的則是細膩如發絲一般的花瓣形圖案,鮮豔可愛,子瞻歡聲叫了一下,噔噔噔跑上樓去找鞭子。
一個下人捧著一盆蘭草進來,孟夫人奇道:“不是都擺完了嗎?”
那下人道:“潘小姐帶來的。”
孟夫人眼中閃出欣喜的光芒:“哎呀,寧寧這麼客氣做什麼。”
子昭走過去接,抱過來放到母親身前的茶幾上,輕輕吹了吹纖細花枝,蘭枝款動,根部的泥土覆滿濕潤飽滿的苔蘚,散發一種說不出的清俊氣韻。他雖不懂蘭花,但母親卻是養蘭的高手,宋梅是春蘭四大天王之首,家裏蘭圃中也有兩三株,他一見便認了出來,卻笑道:“青蒜?再長粗點連炒臘肉吃都不行了。”一邊說一邊坐到璟寧身邊,動作甚是親昵,璟寧臉上微微發熱,沒理他。
孟夫人從璟寧身後將手繞過去,拍了下兒子的後腦勺:“胡說八道的小子,起來。”
“我歇一會兒。”
孟夫人正色道:“起來,抱到花房裏去,那裏溫度低,這花受不得熱。”
子昭重又將花抱起,嘴裏卻抱怨著:“忙乎來忙乎去,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歇著!”
這話其實是故意說給她聽的,璟寧烏黑的眼睛閃閃地看著他,神態極是溫柔,子昭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默默地把蘭花抱去花房。
“以後不要這麼客氣了。”孟夫人對璟寧道。
璟寧笑道:“洋行有個老經理給大班送禮,是些家具和花草,英國人分了幾盆花給我父親,其中就有這株宋梅,父親又給了我。我家沒人懂得侍候這種嬌貴的花,伯母是行家,我便一直尋思著把它帶過來由您來照顧,還得辛苦伯母了。”
孟夫人含笑點頭:“謝謝你,我很喜歡。”
璟寧凝視孟夫人,見她淡泊嫻媚,秀雅的容顏有一股清幽之氣,恰如蘭花絕俗於凡塵,不自禁道:“伯母,您種蘭花,人也像蘭花。”
孟夫人溫然一笑:“傻孩子,我可當不起。我雖愛蘭草的清淨高雅,但我自己卻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既要盛景,更喜歡熱鬧,大俗人一個。”
“您要是大俗人的話,那我就是動物園的小猴子了。”
陳伯將凍水果端來,子昭也回來了,端來一碟剛剛烤好的蛋糕,栗子粉呈旋渦狀輕輕覆在上麵,宛如初雪,四角是連珠花紋的小糖珠。他半蹲在茶幾上,給璟寧和母親一人切了一小塊,自己坐在一邊喝茶。
璟寧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是個眼睛骨碌碌亂轉、滿腦子打著鬼主意的淘氣鬼,可現在已經是個高大挺拔、相貌堂堂的男人。時光就是這樣漫漫地流淌而過,她覺得與他相識了很久很久,仿佛前世便認得,對他容貌所有的變化,竟有種熟識的預期。
子瞻在樓上玩陀螺,樓梯間傳來他揮舞小皮鞭的聲音,陀螺在柚木地板上嗡嗡轉著,孟夫人起身道:“我去叫瞻瞻睡覺,你們坐,我也得去睡一會兒,要不晚上沒精神。璟寧,留下吃晚飯啊,你伯伯今晚也回來的。”
璟寧忙站起來,微微一躬身:“伯母好好休息。”
子瞻見母親上樓,將鞭子一扔便往樓下躥:“我還沒吃蛋糕哩!”
“就知道吃,耗子來咬你的嘴!”孟夫人連拖帶抱地把弄走,隻聽得瞻瞻委屈的叫嚷聲不住傳來。
璟寧忍俊不禁,一轉頭,見子昭目不轉睛看著自己。
“你……”
“你……”
“你先說。”
“你先說。”
他們都笑起來。她有點不自在,端起茶杯,假裝喝茶。
他說:“我們去看相片吧。”說著站起來。
“好。”她鬆了口長氣,覺得無比輕鬆,總算能讓這該死的窘勁緩和一下。可四處瞧了瞧,沒有下人,陳伯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她和他算是單獨在一塊兒呢,這……
他將她從沙發上拉起來:“以前沒見你這麼害羞,扭扭捏捏的,又沒有怪物吃了你。”
火熱的手掌緊緊攥著她的手,她從未與他這麼親近過,隻覺得渾身都發燙,想掙脫,卻又沒有了力氣,隻凶凶地說了一句:“你就是個怪物!”
他哈哈一笑:“你凶起來很好看,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瞪著他,卻還是由著他將她拽上了樓。
〔五〕
她警覺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希望他在身邊,又希望他走開。
空氣是寂靜柔軟的,房間裏沒有冷氣機,窗戶開著,緊貼一片濃蔭,蟬聲如雷,蜻蜓翩飛,也許真的要下雨了,榕樹擺動著枝條,卻沒有風吹來。屋子裏並不算太熱,天花板上的電扇旋轉著,風是從那裏來的吧,她的頭發輕輕飄動,裙角也在動。
以前送給他的小玩意,全都放在這間臥室裏,那幾顆木頭小花生被一個小碟子盛著放置在書桌上,另有一盤碧綠的蓮蓬,她睜大眼睛瞧了瞧,是真的蓮蓬。一隻小小的牛角梳,擱在一個紫檀筆筒的旁邊,璟寧不記得送過他這把梳子,但一眼就認出這小梳子確實是自己以前在循禮門的市集上淘來的,買了三把,高價轉賣給了三個女同學。她想起來了,絕對沒有送給他!便指著梳子道:“你從誰那兒搞來的梳子?”
他正在書桌下的櫃子裏翻找著相簿,沒抬頭。“不告訴你。”抱著一本沉沉的相簿走過來,坐到她身邊。
她故意往旁邊讓了讓,要和他保持距離。
他翻開相簿,指著一張相片道:“你瞧,你小時候眉毛就是很淡!”
她過去一把搶過相簿,不服氣道:“是你眼睛沒長好!”
“你自己看。”
“我口渴了,想喝冰水。蛋糕沒吃完,去給我拿上來。”她頤指氣使地吩咐。
他下去給她拿,上來的時候,見相簿放在椅子上,她人卻站在書桌前,微微俯著身子不知道在做什麼,聽到響動她驚慌轉身,像一隻看到獵人的小動物,大眼睛裏閃動著怯意。
“偷吃蓮子?”他將托盤放在茶幾上,微微一笑。
“沒有!”她瞪了他一眼,手放在身後。
子昭不屑道:“瞧瞧,殼都落桌上了。”
她轉過腦袋過去瞧,子昭突然一伸胳膊,將她手中的相片搶了過去,哈哈一笑:“偷我照片?”
璟寧撲過去奪,子昭一麵躲一麵笑:“我看看。”
“還給我!”璟寧臉漲得通紅,跺腳道,“孟子昭,你要膽敢看了,我一輩子都不理你!一輩子都討厭你!”
子昭撲哧一笑:“才不信呢。”低頭一瞧,卻猛地一怔。是他們在一次勞動課後與老師的合影,她站在他身旁,笑靨如花,柳眉杏眼。她小時候眉毛確實生得淡,像兩縷輕煙,襯著晶瑩的膚色,是很嬌氣的小模樣。但那次他在德英麵前嘲笑過她這一點,她聽到了,記住了,或許也傷心了。剛才自己可能又刺激了她,於是她支開他在相片上做了小小的修改——用鉛筆在眉毛那兒塗了一塗,可惜鉛筆太硬,眉毛是塗黑了,相紙上卻有了兩道深深的溝痕。
“孟子昭,我恨你!”璟寧大窘,語聲裏已帶哭音,見他立在那兒似笑非笑,隻覺得萬分羞辱,轉身就走。他將她拽住:“別走!”
“放開!”
她的眼淚滾了下來,燙到了他的手背,他愈加用力拉著她,手一收,將她擁入懷中,柔聲道:“寧寧,對不起。”
她用力掙紮,掙不脫,便揮著拳頭打他,他任她打了一會兒,不滿道:“把我打跑了,沒人給你畫眉毛了。”
璟寧又是氣又是羞,哭了出來,他生怕被家人聽見,忙伸手捂她的嘴,她張口就咬,他索性先下手為強,吻在她唇上,凶狠地攫取她的溫軟與芬芳。她完全沒有料到會發展成這樣,整個人都軟了,眼睛瞪得溜圓。他摟得那麼緊,讓她骨骼都發疼,所有的淚水都似乎被這一吻給逼了回去,而他愈發用力,無盡纏綿,這樣的甜蜜,他念了太久期盼了太久,怎可能輕易放過。
他把她的臉壓得低下去,裹住她稚氣的嘴唇,描摹那美好的曲線,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他吸了過去,簡直心驚肉跳,卻又不知不覺摟住他的脖子,將顫抖的手指放入他的頭發中。他歎息了一聲,滾燙的唇移到她光潔如玉的麵頰上、覆蓋在那雙可愛的眉毛上,然後再次蓋住她的櫻唇,貪婪地酣嚐。
“我是認真的,”過了許久,他在她耳邊輕聲說,灼熱的呼吸燙著她的臉頰,“我要給你畫眉毛,畫一輩子。”
她呆住。
他突然放開了她,單膝跪下,帶著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的鄭重表情:“我愛你,潘璟寧,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愛著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可是……你,你……”她臉頰滾燙,忽然恨恨地說,“你總惹我生氣!討厭鬼!”
他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露出她熟悉的、曾經很討厭如今看來卻很可愛的笑:“你不是挺喜歡我惹你生氣的嗎?”
“你這討厭……”
沒說完,因為他手一伸,讓她再次摔到他懷中:“反正我管不了那麼多,你再討厭也隻得嫁我。”
她忽然在他頸側狠咬一口以示報複,他擰了擰她纖細的腰,恨聲道:“壞小妞兒!”她假意掙了兩下,卻最終將滾燙的臉蛋兒埋入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