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英見這工人跟子昭說話毫無尊卑之分,大是詫異,子昭朝他做了個鬼臉。
藍師傅檢視完畢,伸了個懶腰,子昭將一旁放著的茶缸遞給他,他喝了口茶,對子昭道:“明天還是老時間,大少爺既然要學,就不能應付。昨天大少爺開得很好,但心還是有點浮。船在江上,穩是第一要義,不過長江的水情變化多端,心性靈敏也很重要。”
“明白。”子昭瀟灑地揮了揮手,帶著德英上了甲板。
德英問:“你在跟著這個師傅學開船?”
“嗯。”
“子昭兄即便要繼承孟家的船業,但也沒必要連開小貨輪都得學吧?”
“以前小時候也常鬧著要開船玩,但總是惹我爹罵,說駕船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不是小孩子的兒戲。現在長大了,覺得有條件參與一些基礎的事情總是好的。多懂一點,就能多分些好壞,少被人蒙。”
德英沉吟道:“你原來有這麼明確的目標。”
子昭笑道:“你不也一樣。看準了一個目的,所以才進了洋行。洋行的人都很滑頭的,真是難為了徐公子。”
德英咬了咬嘴唇:“我是真心喜歡她。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喜歡上了她。不怕子昭兄笑話,我徐德英這輩子沒有別的誌向,除了一個——潘璟寧。”
子昭將目光投向船舷之外的江麵:“你應該知道,感情是要講兩情相悅的。”
“我不在乎。我隻想對她好,隻想讓她快樂。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許多人都會喜歡,但是隻有我徐德英一人,會把她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你呢,子昭?”
“我?”子昭蹙眉。
“如果你也喜歡她,我是說如果,你在心裏計量過沒有,你的家族事業、你的驕傲,還有她,哪個更重要?”德英鄭重地問。
子昭轉過頭來,看著他,認認真真道:“徐公子,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德英忙問:“什麼問題?”
“從頭到尾你都在說怎麼怎麼喜歡她,怎麼怎麼要為她好,你心裏怎麼怎麼想,但是否考慮過璟寧是怎麼想的?”
德英低著頭,目光呆呆地盯著甲板上幾片破舊的風扇扇葉,子昭加重了語氣:“你說假如我喜歡她,我告訴你,沒有假如,我就是喜歡這丫頭,喜歡得要命,而且誰敢跟我搶,誰敢阻止我,不管他是誰,她娘老子也好,她那了不起的哥也好,我拉得下臉跟他拚命!我孟子昭心裏重要的東西很多,家族事業、虛榮、財富,包括我的驕傲,都很重要,我不覺得它們跟璟寧有什麼衝突。但是有一點我和你不同。我在做無數的怎麼怎麼之前,有一個前提,就是她願不願,喜不喜歡,要不要。她的心願就是我的前提,也是我的目的。”
德英的嘴角往下一沉,子昭覺得他眼睛都紅了,就像小時候自己搶了他的飯碗,他氣憤得要命,卻還是忍著不哭。但他畢竟已是個成年男人,能在打擊麵前很快便鎮定好心神,用最理性的姿態回應。
德英說:“不管怎樣,子昭兄別因為我對璟寧的這片心而對我有什麼芥蒂,我們今後,能不能像朋友一樣相處?”他抬起頭,誠懇地伸出手。
子昭輕輕握了握,說:“沒問題。不過……”
德英疑惑地看著他。
子昭做出嘔吐的表情:“現在不怕暈船了?”
德英深呼吸了一下:“像你昨天說的,隻要一直看著遠處應該就沒事了。”
空氣中有了一定的濕度,天空就不再像往日那樣連一絲雲影都罕見,花園裏植物的經脈大張,將芬芳的氣味盡情揮發了出來,鳥兒越發叫得響了,它們是從暮春就開始唱起歌來的,“滴——滴哩,滴——滴哩……”第一個音略長,尾音的調稍微往下壓了壓,輕靈婉轉,璟寧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鳥,杜鵑嗎?好像不是,它的歌聲沒有杜鵑的鳴唱那麼淒婉,自然也不是夜鶯,因為夜鶯隻出現在夜晚。此刻正在唱歌的鳥兒,是屬於春天和夏天這種濕潤、熱情的季節,是屬於洋水仙、玫瑰花、金銀花和梔子花的。
是屬於愛情的。
璟寧從沉思中驚醒。
窗戶大敞著,微風沉悶地吹過來,她看到樓下的草叢中,野生的茴香和廣藿香耷拉著葉子,地麵的熱氣向上蒸騰,噴泉邊的玫瑰花蔫蔫的,但纏繞在長廊上的玫瑰花因為背陰,顯得極為茂盛和鮮豔,紅色,白色,粉色,甚至還有灰紫色,一叢叢、一簇簇……它們香氣飄動的時候,天地之間都好像沒有聲音。
“這條裙子沒見你穿過。”雲氏走進了她的房間,打量著她的裝扮。
“好看嗎?”璟寧從窗前走過來,在母親麵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裙擺輕輕展開,如一朵輕柔的水浪。
這是一條淺灰色的西式裙裝,沒有袖子,手肘全部暴露在外麵,即便是在講究新潮的漢口,這式樣也是有一點誇張的。盡管如此,卻不可否認它是一條美極了的裙子。柔細的薄紗和層疊的雪紡綢搭配出豐盈適度的線條,在髖部以上的部分由更淺的灰色絲綢做成一條腰帶,緊貼纖細的腰身,腰帶上用淺淺的紫紅色絲線繡出玫瑰的藤蔓和小小的花苞,淺粉、灰色、粉紫,全是低調的顏色,它們的低調襯出她鮮妍的青春和美麗。
璟寧已經二十歲了,正處在最炫麗的年華,身材發育成熟,甚至已經帶著一點性感,她穿著兩英寸高的灰色高跟鞋,露出一雙勻稱白皙的小腿和秀麗的腳踝。她很會梳頭,將蓬鬆、具有美好光澤的頭發用銀色細鏈輕輕挽起,餘下一部分輕盈地垂在肩頭,露出了修長的脖子和一小截雪白的後頸皮膚。領不高,能看到她漂亮的鎖骨。漢口的姑娘,幾乎都有著豐盈的胸部,璟寧也不例外,她繼承了父親臉部鮮明的輪廓,更繼承了母親姣好的皮膚和高挑婀娜的身材。
雲氏滿意地看著女兒。
“是什麼時候買的?真好看。”
“大哥哥給買的。”璟寧掀起裙子,一手搭在母親肩頭,一手將腿上透明的絲襪緊了緊,“我以為媽媽知道。”
雲氏的眼色少了幾分溫度:“他怎麼清楚你衣服尺寸?”
璟寧笑道:“隨便問一下平時給我做衣服的裁縫不就知道了?這還用得著奇怪。他是大哥哥嘛!”
“你現在都這麼大了,還是跟他保持點距離。畢竟他和阿暄不一樣,阿暄才是你最親的兄長。”
“在我心中是一樣的。媽媽,”璟寧想了想,坐到母親身邊,“大哥哥為了我們這麼努力爭氣,你能像以前一樣對他好一點,多喜歡一點他嗎?就多念念他的好處嘛。”
“我倒真想念他的好……”雲氏冷冷一笑,但很快刹住了話頭,“怎麼還不走,和孟家約的幾點?”
“還來得及。”璟寧看了看表,抿嘴一笑,“媽媽,你覺得我身上還差些什麼嗎?”
雲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少了件首飾。耳環不戴可以,但脖子上不能沒東西。你的項鏈呢?”
璟寧拉開抽屜,取出裝項鏈的首飾盒,雲氏過去幫她挑了挑,心念一動,拿起她十三歲生日時銀川和璟暄給她訂做的那條金玫瑰細鏈,道:“既然穿著你大哥哥送的衣服,不妨也配上他給你的這條項鏈吧。”
這條項鏈璟寧很少佩戴,是因為心裏有著那段傷心失悔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傷痛已經漸漸淡去了,但每次看到它,璟寧的心裏總有些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
但此刻,母親將項鏈在她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淡淡的金色已經變得柔潤,玫瑰花小巧玲瓏,花瓣卷曲,和她身著的這條淺灰色裙子簡直是絕妙的搭配。她忍不住動心,於是由著母親將項鏈給她戴上,高高高興地下樓去了。
陳伯親自從花房將孟夫人心愛的熱帶蘭花搬到客廳,子昭在一邊看,笑道:“瞻瞻毛手毛腳的,小心他把花兒摘了送給他潘姐姐戴。”
孟夫人斜睨兒子一眼:“若真給她戴,我也舍得,但就得你來摘才行。瞻瞻敢碰這花兒一下,叫你爹打斷他的手。”
子瞻正拍著小皮球,聽母親這麼說,撅起小嘴道:“我又沒做錯事,憑什麼打我!”
“到外頭玩去,別蹭著廳裏的東西。”
“外麵熱。”
“那就別玩了,該睡午覺了。”
“璟寧姐姐好久都沒來了,我也要陪她坐坐。”子瞻抗議。
孟夫人笑道:“來,我給你擦擦汗。”子瞻走到母親那兒去,孟夫人用手絹給他擦著脖子,抬頭看了看大兒子,子昭正幫陳伯挪動一盆普通的羊齒,孟夫人滿意地在兒子臉上看到了一種沉穩安靜的氣質。
汽車喇叭聲在公館外響起,陳伯笑道:“來了。”
子昭忙將挽起的衣袖放下,整了整衣服,子瞻像一隻小兔子一樣躥了出去,不一會兒攜著璟寧的手走進來。
“伯母。”璟寧甜甜地問候。
孟夫人感歎道:“寧寧真是好漂亮。”
璟寧不好意思地垂首,拍了拍子瞻微微汗濕的小腦袋,子瞻仰望著她,眨巴著大眼睛,璟寧覺得這孩子的神氣跟子昭小時候一模一樣,忍不住想笑。
子瞻道:“璟寧姐姐,你好久不來家裏玩,答應送我的陀螺也不給我。你就隻來看哥哥,哥哥在家,你才過來。你和媽媽一樣偏心!”
璟寧將手裏的提包遞給他:“你瞧瞧裏頭是什麼。”
子瞻正待行動,被孟夫人一把提著小耳朵抓到了一邊:“不講規矩的小子,璟寧,別理他,快過去坐,陳伯,給潘小姐把凍西瓜端上來。”
子瞻跺腳道:“是姐姐讓我打開的,是姐姐讓我打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