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十分感慨,一頓飯吃下來,好幾個男生都喝醉了。德英不過淺嚐輒止,即便難過到極限,他亦有一分自製力。酒席撤下,上了茶點和水果,包間裏有軟座長椅,喝醉的倒在上頭睡覺的睡覺,有的則說著醉話互相揭短,女孩子們坐在桌前打牌,聊著訂婚宴上該穿什麼衣服,談笑間璟寧忍不住看了德英一兩眼,他臉色蒼白,帶著和善的微笑,和子昭研究著一個銀煙盒,璟寧突起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德英這種表情似曾相識,究竟是和誰相像呢?一時又想不出來,隻是越看越讓人不安。
外麵的天忽然就黑沉了下來,有滃然雨氣湧來,因怕趕上暴雨,大家相扶離席,子昭送幾個女孩回家,德英則負責送那幾個醺醺然的男同學。到後院停車場,見子昭帶著幾個女孩走向他那輛髒兮兮的舊車,德英便說了句:“子昭兄也不給寧寧弄一輛好點的座駕。”
子昭笑道:“她才不在乎這些呢。”
德英當即緘口。
半個多小時後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轟轟隆隆澆下,路麵積水深處達一尺深,德英的車在距家不到百米之處熄了火,索性便把車停在那裏,淋著雨慢吞吞回了家,卻見院子裏停著那輛聞名漢口的勞斯萊斯。德英抬手擦了擦臉上濕漉漉的雨水,走進門廳,聞到一股雪茄味,仆婦周媽見他進來,心疼道:“少爺怎麼淋成了這樣,趕緊回屋洗個澡換身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是小潘先生來了吧。”德英輕聲道。
周媽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老潘先生也在,和老爺談著事呢。”
德英點點頭,回房間洗了個澡,人清爽了不少,好像連帶著煩悶也消了一些。看了看表,又走到窗前瞟了一眼,雨沒有停,那輛車也還停在院子裏。德英坐到床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思忖片刻,毅然撥下了那幾個熟悉無比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那個叫雲升的年輕管家,德英禮貌地問潘小姐是否已安全回家,對方禮貌地回應:“請徐先生稍等,我去叫小姐過來。”
他安靜地等,聽到聽筒裏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心克製不住地收緊。
“德英。”是她清柔甜美的聲音。
“寧寧。”他輕喚她的名字,喉嚨一陣酸楚,本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但他沒有,他還算冷靜,“寧寧。”
“你的聲音怎麼了?”
“車熄火了,剛才走回家淋了一點雨。”
“著涼了吧?你要多喝水,注意休息。”
“我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跟你說,但今天我沒能說出口。我很難受,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他終於有些哽咽,牙關打戰,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璟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別這樣,我們還是好朋友。”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子昭勝我百倍。但是寧寧,我會為了你付出一切的,隻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等你,你就給我一句話,不管你嫁給子昭也好,還是嫁給別人也好,我永遠都等你。”
“德英,你是很好的人,隻是我們沒有緣分。以後你一定會碰到比我好的姑娘。”她的聲音很小,好像很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德英猜到可能子昭也在她家,於是清了清嗓子,盡量平靜地說:“對不起,我今天腦子裏有點亂,說話語無倫次。寧寧,過兩天我想請你吃個飯,和你單獨聊聊,可以嗎?”
她顯然很猶豫,有人在催她,懶洋洋不耐煩的腔調像極了孟子昭的聲音,也許是不想再跟他磨蹭,璟寧答應了。
德英道:“那我定好了時間地點提前告訴你。”
她再次強調:“德英,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你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
“我明白。”
掛了電話,他下樓,刻意經過客廳,被他父親徐祝齡叫了進去,普惠洋行最重要的兩個人物也坐在裏頭,麵帶微笑看著他。德英上前見禮,敏銳地捕捉到了銀川眼中投來的同情之色,一時心裏五味雜陳。徐祝齡示意他坐下,對盛棠和銀川笑道:“犬子資質駑鈍,硬著頭皮去了洋行工作,說不想走仕途,免得被人說他靠的是父親的裙帶關係,結果呢,”他轉頭不滿地瞅著兒子,“你在盛昌有多長時間了?”
德英恭敬地回答:“快兩年了。”
徐祝齡嘖嘖感歎:“瞧瞧,人家小潘先生在洋行才三年多就當了副總辦,你到現在還是個見習生吧?”
德英滿麵慚色。
銀川忙道:“徐市長切莫苛責令公子,我因為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便去那邊的總部實習,見習時間也超過了兩年,盛昌洋行和普惠洋行多有交易,偶爾也會和令公子在生意上有所接洽,令公子穩重踏實,做事認真精細,令人印象深刻。”
盛棠笑道:“現在洋行裏的華經理①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浮躁,年輕一輩裏,缺的就是徐公子這樣務實勤奮的人才。盛昌洋行的華賬房②是以寧波幫為主的,那些人聰明能幹,但有個毛病:喜歡搞小團體排擠寧波以外的人,在晉升上對他們也多有壓製,徐公子老實本分,受委屈是正常的。”
徐祝齡歎了口氣。
銀川微笑道:“吃虧是福,隻要緊咬目標不放棄,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潘大少爺看起來好像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依舊清明矍鑠,這句話有明顯的鼓勵之意,但又似乎另有所指。德英誠懇地說:“謝謝潘大哥鼓勵。我是一定不會放棄的。”
說完這句話,連盛棠嘴角都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徐祝齡邀盛棠和銀川晚飯,盛棠婉言謝絕,說洋行這幾天做結算,還有諸多雜事,和銀川起身告辭。
徐氏父子將他們送至門廊,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待車行遠,德英問:“這兩位來找父親做什麼?”
徐祝齡不願和兒子多談,適才之所以把他叫進客廳,是要他來打個岔,快點將那兩位尊神送走,他疲倦地擺了擺手,說:“我最近勞心勞力,不到飯點便會很餓,看來是真老了。”
德英忙扶父親進屋。
原來大鈞船業在彙豐銀行談妥了一筆一百萬美元的借款,自籌百分之十五,用以購置一批船隻,但需要中國政府做個擔保,按理說支持本土的企業,政府責無旁貸,因而徐祝齡一直盡力幫大鈞促成這件事,既做擔保,也盡量為其申請到政府的官價結彙。潘氏父子來,是在委婉地建議他放棄這件事。為了對抗大鈞,洋行聯手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價格戰,降了運費,將進出口的柴油、機件、五金等貨物的價格提了提,別的還好,柴油是輪船主要的燃料,如此勢必在成本上帶來巨大負擔,大鈞若要堅持穩價,那便麵臨著一筆巨大的花銷。
盛棠當時道:“數十年前,大鈞跟在招商局的後頭將太古怡和的航線擠出了川江,更在漢口占據了一席之地,也是憑價格的優勢。大鈞現在守著運價不降,等到時候空船候在碼頭無貨可運,那個爛攤子,難道又要政府去幫他收拾?”
徐祝齡氣定神閑:“怎麼個無貨可運法?”
小潘先生接話了:“施美洋行在萬縣租用了美孚公司的油池,以前都是用的大鈞的船運,萬縣處在山區,坡坎很多,裝船之前,得用人力抬著去碼頭,油簍漏油的情況總是避免不了,途中的損耗加起來也很多,還得付苦力的工資,運到漢口再到煉油廠提煉,途中又得重複一番人力運輸的損耗,總體算下來,到提煉之前花的運資並不便宜。從洋行的利益來講,必須錙銖必較。我們普惠最近幫施美代理購進了一艘鐵駁,容量有七百噸左右,請技師專門在船上裝了煉油設備,這樣,原油運到船上,立刻便能提煉,而且還有就地存儲的作用。現在施美已經考慮取消跟大鈞的合約,改用自己的船舶。換言之,如果所有貨商都效仿這樣的方法,大鈞可不是會少賺一大筆嗎。商場上,無人不是逐利而生,航運牽涉的各個關節都所費甚多,誰不願意能省就省?大鈞一味地擺出高姿態,難免把客商都攆到我們這些洋行這兒來,長久下去,必會虧損。”
徐祝齡淡淡道:“我國自己的工商業若受到損害,政府必然是要支持的。”
老潘先生笑道:“徐副市長說得很對。本土的工商業也好,國外的洋行也好,隻要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做生意,都會對本地的經濟發展有利,區別是有的作用大,有的作用小而已。大部分洋行本身也是銀行的股東,金融是經濟的命脈,政府財政若是竭蹶,更依賴銀行從中接濟。現在漢口的商業因去年水災的影響,還處在艱難的恢複之中,實業的複興,需要銀行的大力支持。徐副市長不妨想想,就說這江漢路上,究竟是中國的銀行多,還是外國的銀行多?”
徐祝齡微有不快:“原來二位是來好心提醒我來著。”
盛棠笑道:“不瞞徐副市長,潘家和孟家其實已經算是姻親了,孟家長公子和小女不日即將訂婚,我們此行也算是在公告商界人士之前,先來跟咱們的父母官說一聲。徐副市長是主管工商業的政界人士,潘某不才,還想腆著老臉相求徐副市長屆時給小女和女婿做個證婚人呢。”
徐祝齡不解道:“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為何在生意上如此針鋒相對?”
盛棠無奈道:“親家公太過固執厚道,不懂得隨著大勢徐圖轉圜,一味猛力對抗,難免跟大家鬧得兩敗俱傷。出於契約和忠誠,我是不會背叛洋行的,今天這些話,自也不是以洋行買辦的名義來跟徐副市長說的,作為一個老友,想通過您給孟兄去一點建議,至於這個建議是否有誠意,徐副市長私下裏算一筆賬,也就明白了。再怎麼說,大鈞能掀的浪,頂多也就是在水上,可洋行要動的話,可就不僅僅局限在那一條長江。漢口要穩,需要大家齊心協力。”
徐祝齡沉默。他雖不相信潘盛棠說的話是出於好意,但這些話,畢竟還是起了作用。
回去的路上,銀川問:“父親,徐祝齡會被我們說動麼?”
“他沒孟道群那麼迂腐,想通了自然也就不蹚渾水了。孟道群這個人,自詡是做實業的,不買賣黃金白銀,不拋空頭不搞投機,員工平日連紅利都會存到公司支持發展,大鈞的股票和公債在市麵流通得並不多,外麵的資金幾乎沒有機會能打進去……我這一次倒要看看,用徐祝齡這顆釘子,能不能幫我們在這鐵石頭上打出一個眼子來。”
銀川沉吟片刻,轉開了話題:“適才見德英眼中失落之色,我覺得他可能還沒放下寧寧。”
盛棠睜開眼睛,不屑道:“他過幾年就會明白所謂情情愛愛,不過是些傻事和衝動。遲早會死心。”
“我覺得您答應得似乎太快了。”
“誰讓我這寶貝女兒那麼想嫁,我都懷疑她是不是跟那姓孟的小子做出了事來。”
銀川臉色一僵:“寧寧是什麼樣的姑娘,有什麼樣的教養,您應該很清楚。”
“女大不中留卻是事實。她要能有個情投意合的丈夫,作為父親,我很是欣慰。孟氏也是大富之家,她嫁過去不會沒好日子過,以後若靠這一層關係製衡一下大鈞,我們也能少許多麻煩。”
“我以為父親會屬意徐公子。”
盛棠淡淡一笑:“當官的大多是五日京兆,今天在位,明天說下台就下台,即便家有餘財,也是別人說拿就能拿走的。和他們做姻親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