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001d�wg〔一〕
“海舶幾多渾莫辨,地球何處不相同。”
上海,中國乃至世界輪船航運的核心地帶,世界最繁華的金融中心之一。從黃埔灘頭開始,銀行、信托公司、交易所鱗次櫛比,除中央、交通、通商等少數幾家本國銀行外,幾乎全是外國的銀行:彙豐、麥加利、中法、正金、華比……從九江路折入,沿途盡是證券交易所,另有花旗、大通、三井德華等銀行,錢莊票號更是數不勝數。連同寧波路、北京路、河南路一道,高樓雲集,夜來燈火輝煌,真正名副其實的“金光閃閃”。
子昭和父親走出彙豐銀行的大樓,邁下台階後,他回頭看了看樓前的兩尊雄視前方張著大口的石獅子。
道群淡淡一笑,道:“彙豐這一隻大獅子,一開口就不知道在中國吞了多少錢,虧本的買賣他們是從來不做的。這一次若真要從他們手裏借到了錢,可就是被獅子咬住脖子,不能輕易亂動咯。”
“那咱們幹脆全部自籌,又不是沒有錢,不就買幾艘船嗎?”
道群見兒子一派天真,不願跟他多說憂心之事,隻一邊走一邊告訴他一些和船業金融有關的軼事,將話題岔了開去。
煙水蒼茫,輪船的汽笛聲漂浮在黃浦江的上空。
暮色降臨,天空好似還和白天一樣明亮,但街道上已明顯感覺暗了下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道群和子昭慢悠悠走在江邊,眺望江上緩慢穿梭的輪船。
“以前中國的內河航運,哪裏輪得上洋人說了算。洋貨要運進來,得用民船從廣州起運,”道群說,鬢邊的白發在晚風中輕輕飄動,霞光映在他眼中,“國貧民弱,中國不論是在政治還是經濟上都不爭氣,幾場仗打下來,從旗昌、怡和開始,到太古、日清、日郵……內行航道幾乎全被洋人給占了,連遠洋的航業也基本上都在洋人手裏。本土的船運公司,除了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其他如我們大鈞,還有盧老板的民生公司這樣的後起之秀,無不是腹背皆困,吃盡了啞巴虧。政府不扶持,即便扶持也多是試圖拿走股本,名為幫助,實則想借機收歸國有,到最後我們被排擠出去不說,辛苦了幾十年的家業,也說不定會被那些雞零狗碎貪得無厭的腐敗官僚揮霍破壞殆盡。”
他看著沉思的兒子:“你未來嶽父說我古板固執不懂得變通,老是和洋人作對,其實我何嚐不知道,跟那些官僚相比,洋人們做生意至少會嚴守契約的規則,有一種,怎麼說呢……”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形容,閉目想了想。
子昭揣摩著道:“職業精神?”
道群睜開眼睛:“沒錯。比如說這一次為我們進行財務核算的英國公司,他們給我們做的財務報表,事無巨細精確無比,每一項風險、利益,都給分析得條條在理。當時他們建議我從彙豐貸款,提到彙豐新大樓在上海落成之時總董藍恩的一段話,我至今記憶尤深。”
“那個總董是怎麼說的?”
“他說:‘本行不惜巨資造此華廈,實因堅信中國商務之發達無可限量,今日中國社會及政治諸多情形,雖多可悲,致受外人之幹涉……倘至必需之時,則敝國雖以武力為後盾亦無不可,蓋非此不足以恢複中國安全之秩序,亦為大多受害之中國人所歡迎。’”
子昭蹙眉:“他是說雖然中國的經濟會有繁榮的可能,但這個國家變數很大,投資人的錢隨時可能打水漂,彙豐有一個強國做依靠,一旦遇到這種風險時刻,他們會不惜以武力來保障大家的利益……嘿嘿,讓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使用武力,政府跟孬種有什麼區別?洋人侵占我國,還打著‘為中國人撐腰’的旗號,真是可笑至極!”
道群道:“所以說,我們這些商人能有什麼辦法呢?孟氏既要保護和發展大鈞,又要想辦法不被政府或洋人控製,談何容易。潘盛棠之所以現在跟我較這番勁,也是因為時局變化不定,他既想讓洋行重視潘家,也想在航運這碗飯上給潘家多尋一雙筷子。說到底,我們這些老骨頭,折騰來折騰去能耗到什麼時候?今後的商場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兒子,你加把勁吧!”
子昭撓撓頭:“以我現在的經驗和智慧,可能還是得慢慢來,而且我那未來的妻兄,看起來就很不好對付啊。”
道群沉吟道:“潘家大公子小小年紀就這般精明內斂,又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會成就大氣候。這孩子……我看就連他父親也未必壓得住他。隻希望今後他不要成為大鈞的敵人,要不還真是很棘手的一件事。”
子昭眉毛一揚:“他雖然不好對付,但我卻並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比他差的。”
“是嗎?”道群不禁一笑。
子昭道:“爹,我會爭氣,我落後他數年,從今天起加倍努力趕上去。”
道群讚許地點點頭:“好,我等著看。”
孟家在河南路有棟小宅子,一進屋,子昭便飛奔到了電話旁,給璟寧打電話。因是長途,需要接線員轉接,等潘公館的傭人去將璟寧叫來,已經好幾分鍾過去了。
璟寧在那一頭輕輕喂了一聲,子昭早等得極不耐煩,抱怨道:“總是慢吞吞的,平日裏活蹦亂跳跟泥鰍一樣,就接我電話的時候慢得像蝸牛。”
璟寧沒接話。
他以為她在琢磨如何反唇相譏,結果她沉默許久,隻解釋了一句:“我在睡覺。”
“都是吃晚飯的時間了,你還睡覺?”他很是不滿,“是不是和琪琪她們瘋玩去啦,回家就犯困?”
那邊又是半天不吭聲,他誤以為斷了線,提高音量喂了一聲,她方慢吞吞應了句:“是的。”
他嘻嘻一笑:“想我嗎?”
“想。”
“有多想?”
“很想。子昭,你別生我的氣,好嗎?”她微微有些哽咽。
他被這楚楚的聲音搞得心軟,投降道:“好了,我不怪你了,隻是下次接我電話的時候得利落點,知不知道?想你想得發瘋。”
“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心情似乎好了些,囑咐他注意休息,他也別有用心地叮囑:“你要小心別中暑,天太熱了,要玩的話等我回來陪你玩,這幾天就乖乖在家呆著,最好哪兒也別去。”
“你回來難道天就不熱了麼?”她不禁笑了,語聲中卻依稀還有些苦澀之味,他想這一定是因為她對他相思的緣故,不免又是得意又是甜蜜,掛上電話後,嘴邊的笑容許久都未散去。
接連兩天,道群約著金融界和實業界的熟人吃飯,子昭知道父親已在做最壞的打算,官價結彙的申請很可能得不到批準。盡管徐副市長對父親很有信心地保證過,但以父親的性格,對所有事情都會預估一個最大的風險,做足準備。可是,購船的那筆款子中的百分之十五,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萬一真得靠大鈞自己來解決,如何解決?
夜裏,道群疲倦至極,卻通宵失眠。他本有糖尿病,最近常突然間心跳加速,口唇發幹,起床喝水後又會頻繁小解,折騰一宿再也無法入睡。子昭見父親日漸憔悴,無比憂心,弄了張躺椅到父親房間,晚上就睡在那裏。有時道群醒了,似有感應,子昭立刻也便醒了,給父親端茶倒水,陪他說話放鬆心情。道群見兒子懂事成熟了許多,老心大慰,如此幾天下來,子昭倒沒能抽出時間思念璟寧。
銀行的限期將近,徐祝齡從漢口打來了電話,和道群進行了一番長談。
掛上電話後,道群陷入了許久的沉默,然後對子昭一笑道:“看來還是得靠自己了。”
“當時不是說得好好的嗎?”子昭憤然道,“這些當官的說話不算話!”
“沒有很明確地說沒戲,隻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推搪之意。也許他是真的有難處吧。”
“都到這時候了,若要我們自己籌錢的話,怎麼籌啊?”
道群沉吟道:“萬不得已是不能發行債券的,價若不高,就會被人惡意收購,這樣一來,我便是將大鈞船業推到了懸崖邊上。不行,我得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看能不能重新找到幫手。”心力交瘁,胸口忽地一悶,重重坐倒在沙發上。
子昭大驚,擔心地問:“父親,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中午有些積食,不妨事。”道群擺擺手,見兒子雙頰瘦削,黑眼圈都出來了,憐愛之意油然而起,便說,“銀行既然願意延長籌款的時間,我們該做的也做了。放你一下午的假,想去吃什麼玩什麼盡管去。明天我們回武漢。”
子昭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道群心裏暗暗歎氣:唉,這龐大的家業遲早要交給他,他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會結束,趁我這老朽之身還能挺一段時間,讓這孩子輕鬆一天算一天吧。
就近便是城隍廟,子昭買了幾塊臭豆腐,邊吃邊走,琢磨著給璟寧買點東西,但買什麼好呢?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潘家自然不缺,他溜達了幾圈便沒了主意,心想原來自己並不很會討她喜歡,惹她生氣倒極擅長。而一想起她生氣時瞪圓眼睛含嗔帶怒的可愛模樣,頓覺歸心似箭。人聲如沸,因愛人不在身邊,一切都索然無味。
懨懨地回到住處,道群坐在客廳喝茶,見他手裏空空無物,眉頭一蹙,說道:“快成家的人了,隻知道玩,一點都不會處事。”杵著拐杖站起來,“走,我跟你出去一趟。”
子昭大惑不解:“爸爸,您就好好休息吧,天都黑了,還沒吃飯,出去幹什麼?”
道群瞥了他一眼:“晚飯要吃,禮物也要買。讓你出去玩你就真出去玩了?也不想著給你未來的妻子買點東西。”遂叫司機去開車,子昭無奈,隻得跟著父親出去。
車行至靜安寺“鴻翔時裝公司”門前,道群搖下車窗,見秋季最新款的服裝已上櫥窗,連初冬的大衣也上了架,便說道:“我給你媽媽買一件大衣,你給璟寧也買一件,女人家,喜不喜歡你買的東西另說,曉得你有這片心總是沒錯的。買了衣服再去趟霞飛路,看看有什麼可以給你未來的嶽父嶽母帶回去。”
子昭心中溫暖,不敢多話,急忙扶父親下車。店員殷勤招呼問候,端茶送水,拿出新款衣裝的圖冊耐心介紹。道群說:“夏天很快就過去了,買實用些的吧。”子昭亦是這麼想,朝父親笑了笑。
道群給孟夫人挑了一件酒紅色的毛料大衣,子昭則一眼相中一件紫貂,店員將大衣取來給他看,毛色細軟有光,手撫過去如劃入一道清涼的泉水,剪裁精致,極襯璟寧的高挑。官禁雖開,高檔皮貨不再算什麼稀罕物,但這件衣服依舊很貴。子昭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指著一條白狐披肩道:“買這個吧。”見父親看著自己,便笑道,“一個小姑娘家,給她買條披肩就可以了。”
道群點點頭,念及之後兩家的婚事還需一大筆花費,公司又處在困難中,錢是得計劃著用,便沒說什麼。店員將披肩和大衣分別包起來,道群見兒子頻頻回顧,似頗有不舍之意,不禁暗暗傷感。
〔二〕
璟寧已經在花園坐了很久了,從太陽落山一直坐到夜幕低垂。
蟲聲唧唧,腳邊的蚊香早已變成一圈灰燼。噴泉沒有噴水,她嫌水聲太吵,叫花工將水泵關掉。玫瑰謝了一大半,花床邊開得最熱鬧的是紫茉莉,紅、白、紫、黃,這是屬於夜晚的花朵。她手腕上套著紫茉莉串成的花環,月光下是蒼白的粉色,一如她眉間彌漫的苦澀和哀愁。
“這是我給你煮的艇仔粥,油條是現炸的。”
銀川將托盤輕輕放在噴泉池邊。
她抬頭,清婉的臉龐被玉蘭花燈照得猶如透明,呈現出一種少女不該有的脆弱疲態,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但好像遠不如以前那麼明亮了。
她說:“孟子昭要回來了。”
銀川鎖住眉心,沉下了臉,但見她神情淒然,心中一軟,歎了口氣,柔聲道:“寧寧,你瘦了。”
她卻帶著孩子氣的執拗追問:“子昭要回來了。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