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疾風(2 / 3)

這也是那天她清醒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大哥哥,我該怎麼辦?

銀川安靜地看著她,以近乎殘酷的冷靜對她說:“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隻有麵對它,接受它。”

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大眼睛裏迅速溢滿了淚水,依舊執拗地看著他,但是慢慢地,她的嘴角開始抽搐,細弱脖頸無力地垂下,後肩露出一片皮膚,隱現一道道鞭痕。

銀川蹲下,看著她:“寧寧,別難過,你並沒有錯。”

璟寧咬著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幾下,放聲哭了出來。

“他會發瘋的。他那麼要強,那麼要麵子,我卻這樣羞辱了他。”她泣不成聲,語氣固執,“能瞞一天算一天。我會對他好,隻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會太責怪我。我會找合適的機會向他坦承。但是現在,能瞞著他最好。”

銀川勉強安慰道:“父親不願跟孟家撕破臉,也有挽回的意願,即便不顧著你,為了生意,也會盡力隱瞞此事,你可以先放寬心。”

她頓時流露出歡喜之意。孩提時他為她買來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帶她出去玩耍,她亦是這般表情,眯起眼睛,笑得像個甜糯的小點心。銀川但覺一顆心被苦澀鑿穿,手忍不住輕輕抬起,撫在她蒼白的臉頰上,但也隻是輕輕一觸便放下了。

“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打你的。”

想起數天前發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實夷馬街的凃公館裏還舉行了一個小型晚宴,由銀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級管理人員,還有兩個記者采訪拍照。這棟洋樓即將轉租出去,晚宴之後,銀川帶著客人們參觀樓中陳設與房間布置。

樓道間通風很好,窗外濃鬱的花香、濕潤的雨氣簇擁著飄進來,帶著幾分淡淡的秋涼。雨聲細碎,人聲嗡嗡,時不時夾雜用日語和中文表達的讚美。窗外的雨時急時緩,濃雲碎片被風吹散,夜空被漢口街市的華燈映得詭異的亮,廣玉蘭的枝條濕漉漉的,不時拍打著雕花銅欄杆,劈啪有聲。他們從一樓茶室、客廳、飯廳,再走到二樓的書房、起居室,以及臥室。李南珈在前麵帶路,每到一個拐角處,便提前將燈打開。

燈一盞盞亮起來,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紙和畫框,南珈推開了二樓南向臥室的門,可當燈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麵的人全都驚到了。

床上那對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夢初醒似的睜開了惺忪睡眼。

鎂光燈砰地一閃,銀川回過神,迅速轉身攔住記者摁下快門的手,再往前兩步將眾人視線一擋,示意他們往後退一步:“不好意思,這是我之前邀請來的兩位客人,看來他們還在休息。時間也不早了,諸位要不然先請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續我們明天一早就辦。南珈,給諸位先生帶路,把車子安排好。”

待眾人離去,銀川站立著,平靜地吸了口氣,臉上的血色卻在一點點消失,他重新推開了門。

徐德英一臉驚慌愧疚,正跪在璟寧身前,喃喃不休說著什麼,璟寧蓬頭散發,神情木然,聽到銀川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全是害怕。

銀川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去,瞳仁裏泛起晦色陰雲,額上青筋清晰可見,他拳頭緊握,指節發出咯吱響聲,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此刻臉上布滿猙獰。

德英站了起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璟寧往後瑟瑟地一縮,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該怎麼辦?我……”

銀川一拳向徐德英揮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寧尚未回過神,麵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銀川拽她起來,又一記狠摑,嬌嫩的臉頰頓時紅腫,璟寧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著他。

銀川一時說不出話,渾身都在發抖,璟寧捂著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了下來。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語氣是那般痛心絕望:“潘璟寧!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寧大聲嗚咽,身體顫抖。

銀川咬牙切齒看著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他想殺了自己,卻先將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麵覆滿了毒藥和欲望。恨意,悔意,絕望,像猙獰的火焰燒進五髒六腑,對她所做的一切讓他升騰起奇異的快感。原本就想毀了她,原本就試圖毀掉這一切,要是能連自己也一同毀掉那就更好了,因為在這出戲裏演得最投入的,不過隻有他自己。

當他再次揚起手時,徐德英攔住了他,用冷靜到詭異的眼神看著他:“璟寧沒有任何錯。所有的事我一個人擔。”

“你擔得起嗎?徐德英,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信不信?”

“不勞你動手。”德英放開他,後退一步,從桌上拿起一把銀質裁紙刀,鋒利的刀刃閃著冷光,他朝璟寧看過去,微微一笑,“寧寧,不管怎樣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對不住你!”

噗的一聲輕響,小刀沒進肋下,白色襯衣迅速暈出一團刺目的猩紅。

命運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變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墜的夜雨在黑暗中縱入江流,奔向無可逆轉的蒼涼。

一夕之間,自小受盡寵愛的潘璟寧,這個從不知愁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從天堂落入地獄的滋味。

凃公館在大多數時間是閑置的,在裏麵做事的傭人也不過隻有兩三個,徐德英和璟寧會麵那天,由於銀川特意叮囑過不要去打擾,所以傭人將午飯備好後便去了鄰樓的休息室裏,待下午李南珈過來安排晚宴的準備工作,飯廳裏早不見了徐潘二人。這件羞恥的荒唐事被定義為當事者酒後失德的結果,但由於徐德英的自殺,傷勢極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尷尬地置於極其被動的處境。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徐家的問責或報複,一時間根本無從談起。

璟寧被關了起來。

父親的暴怒,母親的抱怨,銀川憤怒之下的掌摑,以及隻有她自身最清楚的恥辱,令她變得沉默寡言。

一個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當受到傷害的時候,會渴望馬上投入到親人的懷抱,讓他們給予最大的安慰。這是孩童身上表現得最明顯的特點,摔一跤,哭一聲,親人們便來了,給他揉一揉傷口,吻一吻他的額頭,再說些安慰的話,哪怕沒有改變什麼,孩子也會覺得好受了許多。

可她不是這樣的孩子了。曾經她也以為,在這個家裏她會永遠享受一個幸福的孩子擁有的所有權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錯,沒有誰幫得了她,現在誰都可以指責她。

銀川忙著善後,有時候會去醫院看看徐德英的情況,更多的時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間來回跑。徐德英在搶救中,刀傷到達了肺部,隨時有生命危險。盛棠一直處在震怒之中,因為有記者拿著相機在公館外頭晃來晃去,他發怒的時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盡量躲起來不敢惹他。雲氏除了唉聲歎氣之外,便是流著淚跑去責備璟寧為何不懂得檢點和分寸,為何不曉得保護自己,這麼多年的教養如何就被輕易拋之腦後,迫著她說出那天的來龍去脈和諸多細節,以便找出些破綻,好用來和徐家人對質。

“徐德英糟蹋了你,別想脫了身去。”雲氏恨恨地總結。

璟寧聽到“糟蹋”這個詞,身子猛地一抖,板著臉將手中的茶杯奮力摜到地上。

雲氏簡直無法理解她到這個時候還使小性兒,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又怎樣?”璟寧尖利地說,“我再沒救再下賤也是你生的!你不想著疼惜我幫助我,現在卻隻顧著自己的麵子。我都這樣了,媽媽在家裏還有什麼麵子?!”

“瘋了,這個孩子瘋了。”雲氏哭哭啼啼地離開女兒的房間。

璟暄也來看過她。

璟寧打開門,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經打過我了,現在該輪到二哥哥來教訓我了嗎?”

他遞給她一袋冰,柔聲道:“敷一下臉。”

她想哭,但咬著嘴唇沒讓眼淚流出來。

璟暄的頭發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長一些,從鬢邊垂下,是為了要掩住殘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時間他曾試著戴一個耳罩,是那種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殘存的耳廓邊緣。戴了幾天後他還是放棄了,那個東西像劣質貨品上的商標,他就是那劣質的貨品。

他看著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著銀鈴般歡樂笑聲的可愛女孩,現在卻變成了一個破損的布娃娃。但這還僅僅是開始,等待她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難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當年沒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樣。誰會去感激苦難,經曆挫折過後的成長,隻和自己的努力有關。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的時光總有結束的一天,但還得堅強地活下去,不是嗎?

璟寧關上了門,淚流滿麵。

“我們都廢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訴她,“更可怕的是,人生還很漫長。”

所有與孟子昭有關的回憶,曾經讓她無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子昭解釋,一想起他她就頭疼得厲害。她試圖摘下那枚寶石戒指,手指卻腫得厲害,用盡力氣也無法將戒指摘下來,隻好任由它像一塊烙鐵一樣貼緊自己,提醒她曾經發生過什麼。

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會不會真的就隻是一場噩夢?無計可施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隻是睡覺,或許這不過就是一場夢,醒過來以後一切都還是過去的樣子,什麼都沒發生,她依舊是個清白的姑娘,是個幸福快樂的人。

可當她每一次醒來的時候,都會恐懼地意識到,真的已經發生了。

再也無可逃避。

事情發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將她拽回了家,他給她的那兩耳光,讓她暫時逃過了父親盛怒之下的懲罰,但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她不怪大哥哥,因為他早就警告過她,要她斷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夠堅決,為虛榮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怪罪德英。當德英自殺的時候,當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諒的時候,她腦中一直響著大哥哥說的話:“你認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視別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為愛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會讓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璟寧蜷縮在床上,身子顫抖,渾身都是涼的。

“你該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罵自己。

但她還是不覺得她錯了。

雖然年輕,但她並不輕浮,她並不是天真冥頑到了不明白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並不是主動犯錯的,她喝醉了酒,糊裏糊塗和德英發生了關係,當時她沒能有力量拒絕這件事發生,她的心從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過。不能因為德英自殺,所有人便認為她也有錯。

晨光透進了窗戶,照亮床前擺放的相框,裏麵是三年前她和哥哥們的一張合影,她穿著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絲巾隨風飛揚,她斜靠一輛新款的沃克斯豪爾DX,車裏是二哥,笑著探頭出來,剛回國不久的大哥背倚車頭位置,沉靜而溫柔。那時家裏還算得安寧,或許也能稱得上幸福,至少她從未被憂愁所擾。拍下這張照片後不久,沃克斯豪爾換成了勞斯萊斯,緊接著父親險些遇刺,如今家變迭生,歡聲笑語早已逝如雲散。

“以後怎麼辦呢?”璟寧怔怔地看著照片。

以後也許什麼也沒有,但還是要爭取。

“我沒錯。”她坐起身來,喃喃自語,“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沒有力氣反抗。錯不在我。我要讓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著子昭回來。那天我除了喝酒這件事錯了,其他的我都沒錯。我沒有愧對子昭。”眼淚依舊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倔強地用手掌不停地擦著。

突然之間,她生起了一種虛幻脆弱的意氣,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糾正之前的差錯,隻要孟子昭相信她,給她機會。從前她是什麼樣的人,現在依然是什麼樣的,她不能虛度時間,不能就這麼垮掉壞掉。她要想一個辦法出來,一定要找個辦法,解決掉現在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