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之前,她要先從這逼人崩潰的窘境中將自己拽出來。
於是她去了琴房。
許久沒有在潘家出現的鋼琴聲再次響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個大小調,每一調都包含了前奏與賦格,這是一組她從小到大最愛的練習曲。精密排列組合的音符,是鍛煉思維澄淨頭腦的神靈,它們會歡快地跳躍,在她的指下發出光芒。
璟寧微微閉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彈,從C調開始往下彈……
有人開門走進來。她的聽覺在此刻是敏銳的,立即辯出了是誰的足音。這一刹那仿佛時光已經倒流,往事悄無聲息浮現,她回到了小時候,還是那個被兄長監督著勤奮練琴的小女孩。
她朝銀川調皮地擠擠眼:“我彈得好嗎?”
他都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別彈了,父親聽到會生氣的。”
她扭過頭,撅起嘴:“爹爹也喜歡我彈鋼琴的,這個琴房還是他給我布置的呀。”
靈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鍵上飛舞著,音符流動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彈到C小調的賦格曲……
“寧寧,我帶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傷口,他在為她難過。
“我求你。”他像小時候一樣哄她,“哥哥錯了。”
“你有什麼錯呢?”她偏著小臉,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淚意在灼燒,但這並未讓她覺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你打我沒錯,我是該打。”
她低下頭,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聲卻未如預期般響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來。
銀川立刻擋在璟寧身前,卻被一把推開。盛棠先是抓著璟寧的肩,可能覺得不順手,轉而攥她的手腕。他還穿著睡袍,皮膚是長夜失眠的枯黃幹燥,他右手緊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頭了,是他早年間在歐洲定製的。
銀川瞳孔一縮,他記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過他的母親。
璟寧被盛棠摔開,向前跌撲,倒向了譜架旁的鋼製雕花燭台,尖利的鋼刺從她手掌一直劃到手腕,鮮血吧嗒吧嗒滴了下來,她痛得整個身子一矮,肘部轟地撞在琴鍵上。
古老的斯坦威,盡管這兩年她幾乎沒有再彈過,但隔兩天她便會親自來擦拭,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憤怒中發出了猙獰的轟鳴。
“不要臉的東西!下賤!”盛棠赤紅的眼中怒火熊熊,揮起手杖,啪的一聲抽在女兒纖弱的背脊上。
驟然而生的疼痛讓璟寧渾身發顫,薄薄的衣裙被瞬間撕裂,後背肌膚皮開肉綻,血痕立現。她忍不住失聲痛呼。
銀川大驚,疾步趨前,當腳步邁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層薄冰,晶輝裂處盡是舊日陰霾,他看到了母親屈辱的麵容。
有一瞬的快意湧上心頭,報應啊,真是報應。潘盛棠,你活該掙不脫這種羞恥的輪回。這就是你的報應。然而,在他片刻的遲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揮了下來,璟寧又受了一擊。
將天然采光利用得無懈可擊的琴房,慢慢吸斂著戶外逐漸明朗的日光,從花園傳來了清靈鳥鳴,白色紗簾在清風中徐徐飄動,這是多麼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鋼琴可怖的轟鳴,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劃開了流血的傷口。漢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車珠寶霓裳以及上流社會全部的浮華裝點得完美無缺,終於被劈開一道森冷的裂縫,露出了腐壞的血肉和黴變的寧靜。
璟寧吃力轉頭,一雙眸子呈現出病態的亮,她憤怒地道:“我做錯了什麼?我隻是沒有能力反抗罷了,憑什麼你們就覺得我做錯了!我錯在哪裏?!”
“你竟然還敢強嘴!身為女子就該守住貞潔,更遑論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這樣的賤人就該浸豬籠!還沒進你夫婿的家門,就學下賤女人偷漢。我潘盛棠上輩子做了什麼孽,生下你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小畜生!”
這充滿羞辱的咒罵遠比鞭笞更要傷人,璟寧一動不動盯著父親,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辯駁。
但這愈發激怒盛棠,女兒眼中的淡漠不屑讓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個女人也曾像她現在這樣,嘴角牽出冷笑,嘲笑他的挫敗和恥辱。
他將手高高揚起,銀川撲了過去,將璟寧牢牢地護住,火炭灼燒般的痛飛快躥到了後頸,銀川顫抖了一下,終於知道懷中的人正在承受多麼殘酷痛苦的摧殘,他擁緊了她,握住她潔白纖細的手腕,她掌側蔓延到手掌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將黑白相間的琴鍵染成詭異的殷紅,也染紅了他的手掌。血不斷流下,銀川驚懼地看璟寧,她牙關打戰,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如紙。
可是一滴眼淚也沒再流。
盛棠已經打紅了眼,聞聲進來的璟暄和雲氏將他的手用力攔下,璟暄大聲道:“我們都是你的骨肉,您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父親,您為什麼這麼鐵石心腸,您的心難道不會疼嗎?”
“滾開,我就當沒你們這兩個沒出息的兒女!”
璟暄眼中全是淚水:“可我們還好好活著,這真遺憾,是不是?我們是您的孩子,這是事實,我們沒出息,這也是事實。可我們錯在哪裏?或許我們不該是您的兒女,從一生下來便是個錯誤。”他顫抖著,向盛棠跪了下來,“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早說?如果打死我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您就動手吧。殺了我們,一了百了,您再沒有煩惱了。”
銀川將璟寧小心拉到一旁去,回頭凝視盛棠,說道:“父親,比起責打親骨肉,想辦法應對家門外的那些事可能更為明智。要解決現在的麻煩,父親您手中的這根棍子未必有什麼用處。”
盛棠臉上陰晴不定,呼吸越來越重。他低下頭,看到手杖上斑駁的血跡,它們像一團火灼燒了他的眼睛。一口氣嗆在喉間,盛棠撫胸大喘,終究還是鬆了手。
“孽障!”他切齒咒罵了一句,將手杖扔到地上。
〔三〕
銀川將璟寧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她輕輕縮了縮,額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這麼臥著,大夫馬上就來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斷冒出的冷汗,將她右手腕上包裹傷口的紗布緊了緊,璟寧眉頭一蹙,極是痛苦,他心疼地看著她,蹲下來,往她手腕上輕輕吹氣,她奮力轉過臉來,充滿依戀地看了他一眼,聲氣微弱地說:“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雙眼一時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覺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極了。”她嘴唇直打顫,說話都在哆嗦,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銀川不忍卒睹,站起來去給她倒水,她以為他要走,忍痛撐起身子。
他探手穩住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臥下:“小栗子,要我做什麼?”
她還是沒有哭,烏黑的大眼睛裏閃爍著執拗:“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還是一字一句說了下去,“大哥哥,幫我瞞著這件事,別讓子昭知道。我曉得你是有這樣的能力的。求你了,幫幫我。我還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邊求他一邊哭,他隻好答應她:“放心,我會盡力。”
璟寧漸漸平靜下來,醫生給她上了藥,打了止痛針,又給銀川收拾了下傷口。過了一會兒,璟寧昏睡了過去。銀川一直守在她床邊,背部火燒火燎地痛。不一會兒璟暄也來了,柔聲道:“我陪著你們。”
“母親呢?”
“在父親那兒。”
銀川點點頭。
“大哥,謝謝你,你現在是我們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卻甚為淒苦。
銀川心中一痛,一時間無言以對。
璟寧發出囈語,喚著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著她,輕聲道:“如今這家裏,我和她都算毀了,隻剩下大哥還好好的。”
銀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卻隻是哀傷地凝視著妹妹,腦海裏浮動著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緩緩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後,那些遙遠的溫馨,永遠成為了過去。
“我不會讓璟寧毀掉的。”銀川忽然說,語聲低啞卻鄭重,璟暄沒有回應他,輕輕用毛巾給璟寧擦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
正是這天的傍晚,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昭從上海打來了電話。
璟寧當時已經醒了,小君給她換完了藥,她掙紮著起床,銀川原站在門邊,見狀不由製止:“我會應付他。”
她堅決地搖搖頭,伸足穿鞋,銀川隻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電話。他就站在不遠處,看到她極力壓抑哭泣,褪盡血色的唇邊掛著蒼白笑意,這般艱難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對那頭說,甚至還笑了笑,“你回來天氣就不熱了嗎?”
銀川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茫然,內心有什麼在破碎崩塌。
深夜風雨大作。
盛棠推開銀川房間的門,快步走了進去。
“徐德英已經脫離了危險。”盛棠說。
銀川一凜,飛快將桌上一個什麼東西往幾本書下一塞,起立轉身:“徐家來了電話?”
盛棠點點頭,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無比蒼老。
銀川道:“記者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外頭隻是在傳說徐德英受傷和潘家有點關係,但並沒有做其他的揣測。那天的客人裏大多是外國人,不認識他們。”
盛棠心煩意亂,背手舉步,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這才問了一句:“你的傷不要緊吧?”
“不要緊。”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記得上藥,現在天氣熱,感染了傷口會很受罪。”
受傷的人不止他一個,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個人。
銀川低下頭,輕聲說:“父親,我們難道不應該向徐家討個公道嗎?”說話間有意無意探手摩挲身後堆疊的書冊。
盛棠臉色略變,徑直走到書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幾本書斜斜一垮,露出下麵壓著的一個牛皮紙袋,銀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開紙袋一抖,一張照片飛了出來,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間急縮,目中戾氣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撫向胸前,看來又要開始大咳了。
銀川連忙道:“父親放心,那個記者說絕不會泄露出去。”
盛棠麵上如覆嚴霜,目光凜冽地掃過來:“那麼,你拿著這些照片做什麼?”
銀川臉上浮現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毀掉它,又很想讓徐祝齡親眼看看他兒子做出了何等醜事。寧寧受到玷汙,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還在想,徐家現在有把柄在我們手裏,就不該在大鈞那件事上跟我們擺架子。”
盛棠眼中布滿血絲,臉上卻滿滿浮出一絲詭譎森冷的笑:“你說得對,潘盛棠的女兒,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兩天後,徐祝齡副市長給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電話,大鈞船業官價結彙一事終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預計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漢,隨即,潘家收到孟家送來的退婚書,裱褙得極妥帖,由孟道群手書,最後一段寫道:
“還金於山,還珠於淵。佳偶自有天成,緣盡惜之命定。”
盛棠低聲念了念,將書信遞給一旁坐著的雲氏:“孟家很客氣,無一句詆毀之言。想來也是為了顧全大家的名譽。你們將聘禮清點一下,擇日原數還給人家吧。”
雲氏憋著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兒,璟寧剛上完藥,正趴在床上歇著,已經從小君那兒大概聽說了這件事,見母親進來,她身子微微一動。
“不用起來。”雲氏走過來坐到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