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寧本就沒打算坐起,不過是將頭轉來朝向窗戶那邊,因怕溽熱,靡靡青絲向上順在枕畔,她穿著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鬆垮垮的,領口向後敞著,隱約露出背上已經結痂的鞭傷,塗著藥水的暗紅色傷痕襯著白如凝脂的肌膚,顯得尤為可怖。枕邊放著一串香花,是梔子和茉莉,幽幽香氣混合著藥水味,空氣中流淌著讓人窒息的悲傷。
雲氏歎了口氣:“也不知究竟是誰跟他們說了些什麼。你曉得的,別的還好,偏就是這退婚的理由,我們是不好問的。”
璟寧不搭腔也不回頭,雲氏悄悄探頭過去瞧瞧,見女兒緊緊閉著眼睛,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不斷滲流而下。
雲氏鼻子發酸,待說點安慰她的話,一時卻攢不出詞兒來,隻說:“事已到此,著急也好,難過也罷,都是沒有用的。緩過這一段時間,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寧的語氣很平靜:“難道爹爹對我有什麼安排嗎?”
雲氏猶豫了一下,說:“徐家那邊很想彌補,按你和德英這般情狀,如果兩家結親,便是最好的結果。你父親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我還是能猜到一點。”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麼意見,還不是你爹說什麼便是什麼。”
“我是說他在哪裏?”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剛才你爹已經打電話叫他回來,現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媽媽,我想吃點東西,我有些餓了。”
雲氏倒是有點驚訝,但還是用很高興的語氣道:“想吃什麼盡管說,瞧你瘦成這樣,媽媽看著心疼。”
璟寧抬手擦了擦淚:“小君去廚房給我弄點雞蛋羹來就好。”
小君忙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碗蒸得極嫩的雞蛋羹上來,璟寧緩緩坐起,將鬢邊頭發順到耳邊,方接過了碗,略抬眼,見母親如怨如訴瞅著自己,倒笑了笑:“媽媽也吃點?”
雲氏被她這句話頂得僵了一僵,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把竹絲扇給她輕輕扇著風:“我不吃。”
璟寧低頭用勺子在碗裏漫不經心地劃,說:“我不熱。”
雲氏臉色便沉了下來,將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媽媽為什麼不抱我?”璟寧忽然道。
雲氏一怔。
璟寧看著她:“難道你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受到傷害的一方?媽媽,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隻是抱一下我,我心裏也會覺得沒那麼難過。不過等到現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著了。”她不再言語,神情裏帶著一種堅決。
雲氏默然凝視著她,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俯下身在女兒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是媽媽不好。”
璟寧端碗的手顫了顫,眉頭微鎖,嘴角彎出欲哭的弧度,將頭低了下去。
待母親走後,璟寧給孟家打去了一個電話,陳伯似很訝異聽到她的聲音,靜默了幾秒鍾,告訴她子昭不在,璟寧便問到哪裏可以找到子昭,陳伯很和氣地說:“潘小姐,抱歉得很,這段時間我家少爺並不想再見到你。”
“這是他的意願?”
陳伯沒有回答。
“請讓我和他談談,或者見一麵,不為我,您就當是為子昭好。他心裏一定很不好過。”
陳伯猶豫了,這讓璟寧抱了一線希望,等了須臾,聽電話那頭似有腳步聲走近,有人在那頭輕聲問陳伯是誰的電話,乍聽到那人的聲音,璟寧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緊了話筒,孰料哢噠一聲,電話被對方掛斷,再打過去便是無人回應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開始她也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嚴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惡極,以子昭的個性,也絕不會就這般和她斷絕恩義再不相往來。
愛情向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她換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鏡前,一麵描眉一麵想。和子昭確認相愛的關係雖不久,但情意卻是在年少時便已萌生的,他深愛著她,如同她深愛他一樣。熱戀的時間雖不久,情意繾綣熱烈張揚,幾將情話說盡,連體膚之溫存,也不過隻差那最後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這最後一步出了大差錯。
鏡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臉頰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陰影。她凝視自己描畫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說要為她畫眉的話,哀慟如利刃般劃過心間。
隻要能再見到子昭,或許就還有挽回的希望,璟寧固執地想。她穿上絲襪,挑了一雙最喜歡也最合腳的高跟鞋,不顧小君訝異震驚的眼神和絮叨的勸解,快步跑下樓。
銀川恰恰剛回,劈麵就問:“你要去哪裏?”
她抬起下頜和他對視,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臉龐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領長袖旗袍顯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這麼穿是為掩飾什麼。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過去,那雙眼睛絕對是她整張臉龐上最能表情達意的地方,但現在,那一對眸子如同兩汪秋日的潭水,泛著與其韶華妙齡毫無關聯的幽涼,帶著一種安靜卻殺傷力十足的質問。
她終於不再是個單純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與神態,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個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誰讓她在這麼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又是誰讓她無憂無慮的時光戛然而止。他懷著無可言說的複雜心緒看著她,眼裏流露出痛苦,她並無耐性和他說話,直直朝外走,銀川追上去攔住,璟寧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顫動。
“讓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靜下來,“我不放心你,且現在你若跟我爭執,引父親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將瞬間襲來的淚意壓下,踏出了一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到孟家門口,璟寧下車摁響門鈴,門衛將鐵門打開,銀川默默看著她瘦削卻傲然的背影。
高樹蔚然,天氣雖依舊有些炎熱,但風雨移易,時光已慢慢踱進秋日。
陳伯候在門廳,飽經世事的眼睛裏透出憐憫,他將璟寧引至客廳坐下,倒了杯茶給她,抱歉地道:“少爺剛和老爺出去了。公司裏近日的事情比較多,他很忙。”
璟寧微笑道:“那我等他回來吧,若您覺得不方便,我便到門口去等也一樣。”便欲起身。陳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馬上就下來。”說罷吩咐女仆給璟寧端點心。
不一會兒,孟夫人神色溫和地下樓來,璟寧的心狠狠一抽,盡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禮道:“伯母。”
“快坐。”孟夫人柔聲道,坐到璟寧身旁,目光和緩地打量了她一番,“寧寧瘦了喔。”
璟寧尚未應聲,孟夫人便緊接著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熱,這麼穿這麼高的領子,還是長袖。”
璟寧笑了笑:“想著今天可能會見到伯父和伯母,還是穿莊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長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拿手帕欲給她擦下頜的汗水,璟寧無比羞愧,隻恨不能遁地,身子縮了縮,說:“謝謝伯母,我自己來。”
孟夫人的手順勢一轉,從茶幾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後說道:“寧寧,以後你怕是不能常來我們家了。退婚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聽到這句話,璟寧的心陡然一空。她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臉色灰白,眼圈兒也紅了,但她依舊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鎖住孟夫人的臉龐:“伯母,我對子昭並無二心。您是否能告訴我退婚的確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嚴肅地道:“兩家生意上有些過節,並不足以讓婚約解除,婚姻是你們兩個的事。寧寧,你說你對子昭並無二心,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裏。感情裏最可貴的就是信任和忠貞,這兩件事緊密關聯,都不應隻停留於口頭上。我隻能說非常遺憾,子昭對你已不再信任,我們一家人對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約是子昭主動提出的,我和他父親尊重他的意見。”
“伯母,實在對不起,我不相信。”璟寧說。
孟夫人淡淡地笑了,璟寧從來沒有想到一向溫柔慈愛的她,也會有這麼寒意凜凜的笑容。
孟夫人笑道:“寧寧,你看,你也不信我了。如果沒有了信任,大家就更沒有相處的必要了,更何況要成為一家人?算了吧孩子。”
璟寧默了默,咬咬牙道:“我請求您勸一勸子昭,請您勸他原諒我。”
孟夫人霎時麵色如冰:“你還敢提子昭。你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之前又為什麼如此輕浮浪蕩?你知不知道子昭在知道這件事之後的反應,他整個人都瘋了!他們坐船從上海回來,進入湖北境內,剛到蘆家渡碼頭,便有人把一封信送上船給了他父親,裏麵就有那些照片!”
“照片……”璟寧腦子裏轟的一響,頓時臉如死灰。
孟夫人盯著她,臉色也相當不好看,璟寧忽然什麼都明白了,兩道淚水流下,過了許久,她擦了擦淚,決定豁出去了,將那天的事從頭到尾全數說了出來。
整個過程,孟夫人保持著沉默,鬱鬱地凝視璟寧,彼此立場已涇渭兩分。她端詳著璟寧的眼睛,這女孩子有閩南人血統,臉部線條分明,皮膚白皙,眼睛深黑,雖以謙卑的姿勢坐著,神態竟頗為從容,她說著這些羞恥之事,悲傷的眼底竟然是問心無愧的坦然。這讓孟夫人生氣到了極點,暗想無論如何你也是鑄成了大錯,你害我家不光在生意上遭受巨大損失,也害我兒子心碎痛苦顏麵盡失,怎能還擺出如此堂堂正正的樣子?可見秉性輕浮不知羞恥!
“那你現在是如何打算的?”孟夫人問,她注意到璟寧手掌邊緣猙獰的傷疤,微有些訝異。
“我父母想讓我嫁到徐家去,但我對子昭一心一意,絕不願嫁給別人。伯母,隻要您和孟伯父應允,再勸一勸子昭,我們兩家仍將原先的婚約維持,我一定會做個好妻子和好媳婦,用餘生好好報答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