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夫人歎道:“徐家和你家這個時候為了顧全聲名,肯定是不願意張揚的,若從雙方家長的角度考慮,最好的解決辦法肯定是要你和徐德英結婚。我們家雖然吃了……”那個“虧”字被她及時收回,續道,“總之現在的情勢,要繼續之前的婚約是很不現實的。”
璟寧不願放棄,央求道:“伯母,請幫我勸一下子昭,子昭若是犯了脾氣,我會去求他原諒的。”
孟夫人聲色俱厲地道:“你出這樣的事,他怎麼可能隻是犯犯脾氣?天下哪一個男人願意犯這樣的脾氣?!”
“請原諒我口無遮攔,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孟夫人正色思忖片刻,說:“思前想後,我也隻能幫你到這個地步了,我有個主意,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璟寧宛如撈到救命稻草,滿含期待地仰望著她。
“我有個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師,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跟徐家結親,且實在受不了這份冤屈,我可以請他來一趟漢口幫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願意,我悄悄給你錢,你也不用跟別人說。這樣的案子很難不引起注意,更何況牽涉的是漢口有名望的兩個家族,你到時候好好谘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麼樣才能保護好你們的私隱。小心點為好。”
璟寧懵了,一時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為難:“以你的情況,告徐德英強奸或誘奸應該都可以的吧……他做出這樣的事來,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是得還你一個公道。”
璟寧閉了閉眼睛,再次睜目時隻覺視線模糊,她慢慢站了起來,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
孟夫人見她眼中包滿了淚水,柔聲安慰道:“想開點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
“謝謝伯母。”璟寧已沒了絲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給您添麻煩了,我先回去了。”
“寧寧,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要不就聽你爹娘的話,嫁給徐德英吧。做父母的,總是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錯,你也不吃虧。”孟夫人補了一句。
“嗯,您說得對。”璟寧道,轉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別。
孟夫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過了許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陳伯輕聲道:“潘小姐看著也挺可憐的。其實……夫人您大可不必說得這麼絕。”
“她可憐,難道我的兒子不可憐?若不是因為這姑娘,孟家何至於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憐她,誰來可憐我們家?”孟夫人冷冷地說,但眼圈兒卻紅了。
陳伯無言以接,搖首歎息。
璟寧在院子裏停了停腳步,抬首回望二樓東側子昭的房間,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裏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廳時,她隱約聽到木質樓梯上方的腳步聲,便猜到他應當聽到了她說的話。所以她才全數坦承,隻因不願放棄這個向他坦白的機會,所以她才將羞恥痛悔、將她的悲傷無助全部告訴了他母親,以及他。這是心甘情願的卑微,或許僅剩下這一次機會,她必須竭盡全力地懇求。
曾有過渺茫的期待,期待他衝下樓,怒罵她或嘲諷她,但他沒有。他隻是堅決地用沉默審判她,他的懲罰是不給她絲毫回應。
璟寧佇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著那扇窗,仿佛能與子昭對視,將思念與哀傷投遞過去,仿佛能尋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簾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終還是被隔絕在外。
有雲朵飄來,天光一時變得暗淡,掌心上難看的傷疤,依然留有錐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彈琴了。
璟寧走出孟宅,不再回頭。銀川本倚在車邊等候,上前迎接,她臉上隱有淚痕,目中無絲毫光亮。銀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對她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
原以為這一路必和來時一樣,讓時間凝固於冰冷的沉默,但當汽車緩緩駛離孟宅,繞過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邊,璟寧卻開口道:“大哥哥平日這麼忙,這幾天把時間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覺得可惜嗎?”
她語帶譏諷,銀川聽了卻有隱約的愉快,柔聲說:“一點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飯吧。”
她聽不得這個舊時愛稱,轉頭去看窗外掠過的行人和遠處渾濁的江流。
〔四〕
車在江邊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經過一排高高的懸鈴木,在一處幽靜的院落外停下。進門繞過太湖石平疊的假山石筍,是一個兩進的庭院,花廳四麵留有廊柱,柱間設有供人休息的鵝頸椅,漢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紋圖案篩出屋內燈火。一位男侍者著白衫黑褲,站在正門前迎接,向銀川禮貌問好:“潘先生來了。”又向璟寧行了個禮。
歇山屋頂使廳堂顯得十分軒敞,前廳未設隔扇,讓室內更無閉塞之感,大堂擺置兩張大桌,並未有客人在座,東西兩側各有房間,房間與房間並不相通,在每間屋門前辟有恰好距離的過道。西側雅間似已被客人包下,時有笑談聲傳出,東側兩間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簾步入,站到一側,請銀川和璟寧進入屋內,房間很寬敞,正北窗下擺櫸木香案,鬥彩花瓶插著時花,三麵牆上俱掛有書畫:紅果山水,花鳥雪景,鬆竹梅蘭。璟寧一路看來,雖然心情極差,但也覺得這飯莊清雅有致,與尋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銀川對璟寧道:“這兒魚菜做得好,房間也幹淨,是一個朋友名下的會所,平日裏隻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裝潢,早就帶你來了。”
璟寧托著腮,懨懨地嗯了一聲。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餞點心,又端來熱茶給二人斟上。銀川點了一份瓠子燉骨湯,青筍鱔魚,幾道蒸菜,問魚鮮有什麼,侍者笑道:“進了一條三十斤的江鯉。”
“我們兩人可吃不完,光一個魚頭就能做成兩大鍋菜。這樣吧,你讓大師傅揀兩條才魚,炒個魚片,弄個豆腐,再包點餃子來。”
侍者應了,退下。
璟寧漫不經心喝著茶。
銀川又將侍者喚進來,點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時間裏,他抓了一把瓜子,剝好了放進麵前的小碟中,也許是想讓她憶起過去快樂的時光,他將瓜子仁拚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還記得嗎?每次你不高興的時候,我要麼去給你買甜栗子、鹵雞爪子,要麼就給你剝瓜子,用瓜子仁拚成小動物、小花的模樣,你一見,眼淚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過了用吃的就可以哄開心的年紀。”
銀川依舊溫和淺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去愛去恨,有力氣去生氣去傷心。”
璟寧看著碟子裏的小小花朵,眼中有晶瑩淚光閃過:“大哥哥,我曾指望過你的,雖然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我一直以為你會幫我。”
“對不起。”他的笑容漸漸淡去,“那天雖及時阻止,有一個記者還是拍下了照片,雖然很模糊,但足以能辨清你和那人的樣貌。我不想瞞你,留下它原是決定以此和徐家對質,哪怕將來打官司也能做一個憑證。”
“既然照片在你手中,為何又被孟家人看到?”
銀川驚愕道:“孟家人看到了?怎麼可能!我隻是將它交給了父親……”他突然止口,思忖片刻,然後猶疑地搖首,“不,父親不可能將照片給孟家,他絕不會甘心在孟家人麵前自毀清譽。”
璟寧苦笑:“自毀清譽……沒錯,我蕩檢逾閑,足以讓他引為奇恥。”
銀川沉默須臾,說道:“小栗子,出身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個人命運或多或少會和商場上的事發生聯係,這是我們的不幸,你必須認清這個事實。我想告訴你,從小到大,你是我最珍視的人,不論你身上發生什麼事,不論別人怎麼看你,我對你的心都和以往並無一絲分別。”
璟寧淚水盈眶,但極力克製,咬唇不語。
銀川頓了頓,慢慢告訴她孟潘兩家在生意上存在的衝突,表麵和平下的針鋒相對,洋行如何聯手對以大鈞為代表的中國船業進行價格衝擊,大鈞如何受到了重創。
“倘若你和孟子昭結了婚,婚後遭遇兩家利益上不可調和的矛盾,那時的難堪與痛苦,比之現在的傷心應甚於百倍。平心而論,我認為婚約在此時取消並沒有什麼壞處。更何況……”他頓了頓,還是續道,“更何況孟家也似乎沒有理由接受一位婚前失貞的媳婦。”
璟寧像被戳了一刀,抖了一抖,銀川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孟家在長沙、張家港、寧波甚至天津的辦事處已經陸續撤銷,虧損不是最近發生的事,早在去年就已經有了征兆,洋行之所以在此刻選擇攻擊,就是看準了這一點。孟伯父很強勢,不惜和洋行兩敗俱傷,短期內,洋行確實勝算難料。在我們普惠洋行之中,潘家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前,總部隨時都可能撤去父親總辦的位置,為了保住這個位置,父親必然會盡力想辦法為洋行解決孟氏這個難題。我揣測,父親將照片交給徐市長,無非就是要讓徐市長放棄對大鈞的支持,但至於為什麼照片又跑到了孟家人手裏,這個還真……”
“別說了。”璟寧顫聲道,眼裏充滿著戒備與傷心。
“寧寧,我很心疼你,但卻不會對你做無謂的安慰。”銀川看著手中的花生,咬了咬嘴唇,“你也許很想知道孟子昭現在究竟是什麼想法……”
她惶恐地看著他,銀川歎了口氣,說道:“回到漢口後,孟子昭的身份已是大鈞的總經理,他人雖機敏,但毫無商場經驗,卻在此時接過了大擔子,在大鈞擔任最緊要的職務,有人猜測可能是孟老先生那兒有了意外發生,但孟家把消息封得很緊,誰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情況,又或許這隻是大鈞為了攪亂對手的判斷而放出的煙霧。不管怎麼說,孟子昭現在麵臨著極大的壓力,你又何必再給他增加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