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寧落淚道:“是我害了他,害了他們家,怨不得他不原諒我。”
銀川遞給她一張手帕,輕聲道:“看你這樣,我很不好受。”
“我現在還能為子昭做點什麼嗎?他的個性非常要強,如果不是被我傷透了,他絕不會連一句話都不說便跟我決裂。”她滿腦子依舊還是孟子昭,“我能做什麼來彌補?隻要能幫到他,哪怕隻能幫到一點點。大哥哥,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了!”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蒼白的臉上滿含著期待和無助,他將手從她手中輕輕掙脫,淡淡道:“此刻說決裂未免太早,或許他隻是想將孟家的事處理好後再考慮你們的事情。如果你真想幫他,不妨給他一點時間,為他減輕一點壓力。這樣對他對你都好。”
璟寧怔怔不語。
菜陸續上桌,銀川盛了一碗湯,放到璟寧麵前,給自己也盛了一碗,璟寧動也不動,直直坐著,隻覺得時間漫長得讓人絕望。
“人生為什麼會這麼苦,我以前竟然毫不覺得。”
銀川一笑:“苦又怎樣?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人活一輩子,又不一定是為了享福。”
“那為了什麼?”她淒然問。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對於我來說,是為了在一起……和我在乎的人。哪怕曆經苦難和煎熬,哪怕前方有萬般艱難險阻,哪怕一生痛徹心扉,哪怕這‘在一起’隻是一個虛詞,和她僅僅不過是一起同在這苦難的人世間罷了,但也要一心一意愛著她,念著她,即便不能擁有她,也得走好每一步,活好每一天。隻要她在,就有希望在,活下去就有了意義。”
她有點震驚,因他話中透露出的絕望和固執,心中升騰起無數的疑問,連帶他適才向她投遞來的眼神亦讓她萬分疑惑。這陌生的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令她深為不安,但連日數重打擊使得她不願深想下去。
銀川轉開話題,微笑道:“我給你重新盛碗湯吧。”
清夜寂寂,樹聲幽微,隱隱有小兒吵嚷和婦人溫柔安撫之聲,原來隔壁的包廂也來了客人。銀川和璟寧臨走時在大堂見到佟春江,其身邊有一苗條小婦人,極年輕,懷裏抱著個胖娃娃,噙著笑,容光照人。佟春江和一中年男人談著話,少婦不時輕聲插兩句嘴,不知說了什麼,逗得那人哈哈大笑,說:“佟先生,這麼有趣的太太是從哪兒討來的呀?”
佟春江眉毛一揚,笑道:“地裏挖出來的。”
少婦似嗔似笑,下巴蹭了蹭娃娃的小臉蛋:“你爹又在胡說了,咱們賞他個耳刮子。”舞著孩子的小手作勢打過去,佟春江瞪起眼睛,假裝怒道:“好小子,敢打你老子,雷劈你屁股。”
“打了再說!”
佟春江將孩子一把奪過,小娃娃扭動著,將小身子探向母親那邊,佟春江一偏頭,這才見到銀川與璟寧,笑了笑:“喲,潘少爺,好巧啊。”
銀川笑著走過去打招呼,璟寧原擬避開,但見那孩子雪球般可愛,忍不住也跟了過去。
兒子被交還到少婦手中,佟春江向銀川拱手一禮,又朝璟寧點了點頭算作招呼,他夫人似和銀川見過麵,笑問道:“這是潘太太嗎?”
銀川還未答,璟寧已快速地道:“我是他妹妹。”
佟夫人紅了臉:“原來是潘小姐,真是抱歉。”璟寧將臉冷冷偏向一旁,沒應聲。
銀川向另一人問好,轉身對璟寧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璟寧點點頭,三個男人走到院子裏說話。
小娃娃在佟夫人懷中,吮著小手看璟寧,大眼睛滴溜溜如兩丸黑水晶,璟寧伸手指在他胖胖的臉蛋上觸了觸,隻覺得滑不溜手。
佟夫人說:“他已經一歲半啦。”語氣裏是帶著試探的友好,璟寧嗯了一聲。
佟夫人清澈的眼睛裏有絲羞怯的光芒在跳躍,將孩子放到大桌上,抬著他的小胳膊,讓他學習走路,樣子既像個幸福的母親又像天真的少女。璟寧本有些惱她剛才冒失的言語,但看到她嬌美快樂的笑容,生起好感,也就不做計較了。
佟夫人問璟寧是否還在念書,在得到肯定回答後,她表現出毫不掩飾的羨慕。璟寧並不知曉她的家世背景,從她質樸的神態隱約猜到她可能出身貧寒,沒受過什麼教育,想來嫁給那年長她許多歲的江湖人物,也多半是出於生活所迫,不禁起了憐意,安慰她道:“等你的孩子長大一些,不用親自帶了,你還是可以進學堂的。”又說,“我也快開學了,到時候幫你打聽打聽合適的課程,你有時間也可以來旁聽一下的。”
佟夫人大喜,連連道謝,問道:“潘小姐是在武昌讀的大學嗎?”
“嗯,很好找的,就在東湖邊的珞珈山下。”
“太好啦!那我以後過江去找你!”
聽到“過江”二字,璟寧心中一痛,勉強笑了笑,說:“好啊。”
佟夫人極是開心,笑盈盈地道:“我有家成衣店在怡和村附近,潘小姐有空就去店裏坐坐,我給你做衣服穿。”
“那可不敢當。”
“千萬別跟我客氣,一定要來啊!”
璟寧心念一動,問:“佟先生為什麼說你是從地裏挖出來的?”
小婦人俏麗的臉龐上很快掠過一縷陰雲,她看了一眼院子裏的佟春江,目中有淚光一閃,垂首道:“我曾被族人活埋,我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對我很好。”
璟寧驚得說不出話。這時小娃娃猛地撲到佟夫人懷裏,含糊地喊著媽媽,佟夫人用手帕子給他擦小嘴旁的口水,麵上漸漸浮起安寧和喜悅。
璟寧出了會兒神,忽然感歎了一句:“看來真是這樣,隻要好好活下去就會有希望。你瞧你現在過得多好。我也不能放棄。”
佟夫人沒太聽明白,但還是含笑點了點頭。
清朗的月光灑進院落,太湖石邊,一株杉樹篩下婆娑樹影,庭中花草披靡,饒富情致。
與佟春江和銀川談話的商人名叫周嗣衝,是富興銀號的副總經理。這是家頗有來頭的銀號,成立於民國元年的河南開封,創辦人是豫中金融大鱷許雲章,曾代理過國外洋行的一些出口業務,但主業以彙兌為主。富興銀號北通平津,南至寧滬,東到新浦,西達渝州,店員超過八百人,在漢口、上海和天津等地都有它的分號。不過,民國十九年前後,官僚金融資本陸續進入內地,民營的銀號屢屢遭遇打壓和排擠,富興內部也出現了危機,流動資金極缺,恰好在不久前,又發生了一次擠兌,銀號內傷非常嚴重。周嗣衝此番來是因得到消息,有人打算在漢口分號注入巨資。
事情是悄悄進行的,出資人將最初的接洽事宜委托給了佟春江,周嗣衝揣測此人或許也是幫會中人,因而極為小心,生怕出現法律的瑕疵,被政府捉到把柄。不過從出資方擬定的最初合同看來,資金是從麥加利銀行的戶頭上轉來的,並無問題,出資人似乎也具備非常豐富的金融知識,可以肯定,其背後有老道的行家做參謀。
周嗣衝到漢口的第一天,是銀川做東和佟春江一起招待他吃的接風飯,地點正是在這個名為“與奇齋”的小會所。周嗣衝早就聽過潘家大少爺的名號,不光如此,他的胞弟周嗣涔還是銀川在牛津大學的同窗,一聊起來更是投緣。銀川優雅從容的談吐,沉穩的氣質讓周嗣衝印象深刻,見他和佟春江關係似乎非常熟絡,周嗣衝料定這個溫潤如玉卻不失精明的公子哥兒必然和此次注資有關係,但人家既然沒挑明,他也就隻能裝糊塗。
此時,三人在院子裏聊了聊商界的一些軼聞趣事,周嗣衝笑道:“我弟弟私下裏常誇小潘先生有賺錢的天賦,說當年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潘先生還有機會經營副業。”
銀川撲哧一笑:“周先生快別提,我現在想起來臉都要紅。”
佟春江莞爾道:“一個學生在異國他鄉究竟怎麼做生意,我倒想聽聽。”
周嗣衝笑道:“小潘先生在倫敦收購了一個磨坊,每年會購進黃豆,磨成豆漿賣給中國的留學生。我當時一聽就樂得不行,覺得這青年真是有意思,如此另辟蹊徑。”
銀川笑道:“我父親當時雖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靠洋行的助學金生活,還是挺寬裕的。當時有一個士紳家的磨坊空置著,我便借了點錢把它盤下來,轉租給農戶當倉庫,磨盤倒是閑了下來,不用也可惜,才有了請人磨豆漿一說,倒不是為了掙錢,一點豆漿能掙幾個錢?都給自己和幾個朋友喝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周嗣衝看了看表,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行告退一步,佟爺,後續的事我們隨時保持聯係。”
佟春江和銀川將他送到院外,待周嗣衝上車離去,佟春江意味深長地道:“與奇齋招待了這麼多貴客,每個人都對菜品讚歎有加,更對它的老板很感興趣。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那位神秘的鄭老板?”
銀川往花廳內看了一眼,璟寧正從佟夫人手中將小娃娃接過,抱在懷裏逗弄,唇角微翹,神色溫柔。
銀川心中湧上無窮煩惱,脫口道:“我也希望想見到他,越快越好。”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門外走進兩人,當先一個是佟春江近身隨從劉五,快步上前,向銀川抱拳一禮,又湊近佟春江低聲說了幾句話,銀川轉頭看向劉五身後的那人,隻見他身材秀拔,站在假山旁,臉龐被假山的陰影擋住,目光清朗,從臉部輪廓看來,是一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可惜從未見過,不知他究竟什麼來路。佟春江臉色微變,對銀川笑道:“我去招待一下故人,先不陪潘大少了。”又道,“我妻子朋友不多,看樣子和潘小姐很談得來,不妨讓她們多聊一會兒,熟絡熟絡。”
銀川笑著點點頭:“那我進去再喝口茶去。”
佟春江頷首一禮,目送銀川進了屋,方朝那年輕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