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鴛錦(2 / 3)

孟家晚宴結束,酒會剛開始不久,她算著時間到孟家門外,程遠已在院子裏等候。

“子昭在嗎?”璟寧快步走到女友身前。

“跟我哥他們聊著天呢。”程遠拉著璟寧的手,兩人並肩往大廳走去,“一會兒有舞會,全是年輕人,長輩們都換地方了。”

璟寧嗯了一聲,程遠覺得她的手很涼,忍不住說道:“不曉得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麼過節,但想著你的性子,你不說我們也就不問。今天孟子昭看起來有點怪,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得不得了,眉毛都快飛起來了,就算他現在是大鈞的總經理又如何,毛頭小子一個,有什麼好神氣的呢?寧寧,是不是他在你麵前耍威風,被你看不慣,你們便吵架啦?”

“不是,他沒跟我耍威風。”

“我聽我爹講,孟家最近挺不容易的,生意上遇到很多困難,今天子昭再怎麼跋扈你也別跟他鬧,體諒他一點,等他緩過勁兒來,會念你的好。”

“我不會跟他鬧的。”

“他若委屈你,你也別理他。”

“我不怕委屈。”

程遠滿腹狐疑地看著璟寧,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由這嬌小姐說出來的。璟寧抿著嘴唇往客廳看去,燈火明亮,在衣香鬢影中尋到了孟子昭。他果真神采奕奕,臉頰紅潤,英氣逼人,穿著筆挺的洋服,頭發梳得光光的,不時放聲大笑,極為開心的樣子。璟寧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懼意。

他肯定早就知道她會來,不光如此,他現在在排斥她。

“子昭!”她鼓起勇氣快步朝他走過去,也不知是從哪裏尋來的勇氣,令她以這麼一種歡欣振奮的語氣喊他的名字。子昭身邊的人都是他們熟識的幾個朋友,見她過來,都退開幾步,笑道:“這下好了,管你的人來了,我們得識趣讓一讓。”

子昭笑道:“是知道我一會兒會贏錢,認慫想溜吧?”倒也不待那幾位回應,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滿臉都是笑,“哦,你來了?”

乍一聽到他的聲音,簡直如在夢中,她怔怔看著他的眼睛,他眼中沒有絲毫笑意。

子昭轉身叫來侍者,從托盤裏取了一小碟蛋糕給她。璟寧接過,輕聲道:“子昭,我們談談吧。”

他冷淡地道:“還有什麼可談的呢?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

她的心一沉。

“有些事你並不清楚,我們能換個地方說嗎?這裏不合適。”

“我倒覺得挺合適的。還是你認為你要說的話,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這一如既往的尖利刻薄,倒些許緩和了一點她心中的痛苦,她隨他走出大廳,走進樓道西側的小廳,那是平時孟夫人喝下午茶的地方,陳伯很敏捷地跟了過來,子昭本擬關門,見陳伯背身而立,不遠不近站在門口,便將門敞著,轉身對璟寧道:“有什麼就說吧。我還要招待客人。”

她將蛋糕碟放在一張小桌上,抬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孟子昭,我的心從沒有變過,一直沒有變。”

他蹙了蹙眉,目光變得幽深:“那對不住了,我的心變了。”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在給你們家那張紙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上麵怎麼寫的,我就是怎麼想的,就是那個意思。”

“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今天我沒有任何想跟你作對的意思,也不想和你在這兒爭執。”他壓低了聲音,“我找不出時間和精力在這裏跟你演恩恩怨怨的戲碼。”

她眼圈兒登時就紅了,淚水盈盈,表情卻執拗堅硬:“之前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就不作數了嗎?”

子昭看著她,笑了一下:“誰先不作數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一寸寸淩遲著她的驕傲,但她倔強地為自己辯駁,她向他伸出了手,以懇求的姿勢:“那件事的發生並非出自我的意願。我隻能說我很後悔,恨不得死。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凝視著她,眼中有光芒在浮動,然後他歎息了一聲,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其實他的手也是涼的,也和她一樣在輕輕顫抖。肌膚相觸的這一瞬,璟寧覺得所有的委屈與痛苦都煙消雲散。

“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子昭輕聲問,摩挲著她掌心的傷痕。

“被燭台刮的。”

“一定很疼吧。”

她吸了吸鼻子,微笑道:“現在不疼了。”

“那就是了。長痛不如短痛,什麼傷都會好的。就當是一起做了一場夢吧。”

她愣住了,不可置信看著他,子昭飛快地放開了她,說:“回家去吧。”

他知道她不會撒潑吵鬧,因為她是那般要強。但他離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她麵向他直直站立著,眼神一如既往的任性單純,一如既往的倨傲,但滿臉都是淚,無聲的淚,其實淚水的流動何嚐是有聲音的?但他感受到那一顆顆珠淚滾落時的孤獨和寂靜,如同墮入虛空,探手四圍,卻尋求不到一絲一毫的依附。見他看過來,她將嘴角揚起,依舊是她獨有的不認輸的表情。

然後她就朝他奔了過來,那一刻子昭覺得血液好像從腳底直竄上了腦門。璟寧跑到他身前,擦了擦眼淚,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語氣道:“就一天,孟子昭,就陪我一天。”

“你究竟要我怎樣!”他咬牙切齒地說。

“明天十一點,在我學校西門等我,你如果不來,我就去跳東湖一了百了。”

“愛跳不跳!”

“姓孟的臭小子,我說到做到你信不信?反正我下課後就會去那兒找你,你要是遲到了或是不來,我就去死。”

他氣急敗壞:“都他媽打算尋死了,你還上什麼課!我還得等你上完課!什麼道理!”

“我就是喜歡,你管不著!”

他瞪著她,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被一種極為複雜的感覺激得啼笑皆非。璟寧斜斜瞥了他一眼,雪白的小臉在燈光下粉雕玉琢,子昭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這小妞現在竟然是這麼一副勝利的表情。

荒謬!

他嘴唇剛剛一動,璟寧已轉身走出了門。

〔三〕

次日,沒有早一分鍾,也沒有晚一分鍾,孟子昭準時出現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璟寧已經先到了一會兒,亭亭地隱在樹蔭下,穿著灰色薄羊毛大衣,雪青色的長袖連衣裙,她刻意打扮過,腳上的一雙白色高跟鞋看起來也是嶄新的。光亮的頭發披在她肩上,風吹得額發紛舞,她也懶得去撩。

“跑什麼?額頭上都出汗了。”璟寧說,遞給子昭手帕,他並不接,問:“去哪兒?”

她將頭偏了偏,看著遠處的湖水:“我們就從這兒繞過去,沿著湖邊走走。”說著伸手就要挽他的手臂,子昭退後一步,躲開了。

璟寧冷笑道:“嫌髒還是怎麼?”

他猛地將她拽近身旁,恨恨道:“別逼我發火!”她的胳膊被他攥得發痛,眉梢眼角卻盡是笑意,借勢靠在他肩頭,惹得從西門進出的學生頻頻側目,子昭沉著臉想推開她,卻怎麼也沒狠下這心,她像一枚浮萍頑強地附在青石之上,那麼單薄那麼瘦,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跑。

默默走了一會兒,路邊梧桐樹上鳥雀喳喳,幹枯的果子落在地上,子昭終究找了個機會將手臂從璟寧的糾纏中抽了出來。她輕聲道:“孟子昭,今天我們能不能和以前一樣要好,裝裝樣子也行,就當是應付我也行。”

沒有得到他的回應,璟寧側過頭去,眼前是清晰開闊的湖麵,映著高大的懸鈴木和楓樹、榆樹,時光恍惚回到夏日的趙氏花園,但時已不再,人也已經變了。他和她都很清楚。

璟寧說:“磨山那邊的銀杏葉一定黃了。”

子昭依舊沉默。

她不管他,接著說下去:“要是在大晴天,可以有一點風,風不能太大,讓銀杏葉金燦燦的一片片地落下來,那樣才最好看。我其實不太喜歡秋天,風吹得讓人心裏難受。”

“嗯。聽你的。”他終於開口。

璟寧不解地抬起頭,子昭俯視著她的臉龐,說:“聽你的,今天我們就像之前一樣要好。”

她展顏一笑,重重地點頭。子昭的心一抽,被那一雙明眸中的盈盈淚意深深刺痛。

不知道走了多遠,路上已看不到什麼行人,滿耳都是湖水拍岸的聲音和鳥語聲,清新的水汽和植物的香氣彌漫四周,放眼望去,隻有幾艘漁船停在湖中央,小小的幾彎陰影,隱隱約約,晃晃悠悠,就仿佛憑空被放置在那裏的虛浮的布景。接近正午,陽光終於突破雲層,湖色變得蒼茫縹緲。璟寧望著遠處山巒安靜的曲線,小嘴微斜,露出晶亮的牙齒,好像在笑,又或許是想到了什麼。

子昭的手動了動,片刻後,抄進了衣兜裏。

“孟子昭,我的手很冷,怎麼辦?”她捕捉到他的反應,沒有放過他。

“好,那我們就找個地方吃點熱的東西。”

這並不是她想要的回應,她是想讓他拉著她的手。璟寧眼中終於掠過沉沉的失望,緩緩低下了頭。

兩人就在湖邊漁村找了個小飯館,讓店家煨了罐雞湯,做了紅燒魚。璟寧細嚼慢咽,挑魚刺挑得分外小心,子昭看著極不耐煩,將魚臉肉熟練地一分,夾起來放在她碗裏。她一聲不吭地吃,吃得很慢,就像是在拖時間。沒吃兩口,子昭看了看表,起身說道:“我去把車開過來,你先慢慢吃。”

她臉上漸漸布滿陰雲,子昭懶得多話,徑自離去,走回大學的北門取了車,又沿著從環湖的公路開回小飯館,這麼一來一回,花了快半個小時。

璟寧已經吃完了,獨自立在湖邊,裹緊了大衣,雪白纖細的手指捂著領口,長發被風吹得飄飄揚揚。他還沒走近,她已察覺,轉過身來,俏臉蒼白,烏黑的眼珠子裏滿是嘲諷:“就等著你攤牌呢。一天都還沒過完,想說話不算話了嗎?”

“你下午不上課?我送你回去吧。”

“我現在又不想上課了。退學也可以。”

“你沒必要這樣。”

“是啊,以前你上趕著追求我,現在我倒貼著來纏你,你得意了吧?”

子昭嗤地一笑,眼神卻十分幽涼:“我可沒什麼好得意的。不過潘璟寧,你這兩天的表現,太不像你的作風。”

“我就是這樣,想怎樣便怎樣。”

“你想怎樣我並不想管,也不想關心。”

“我知道你不關心。見你這紅光滿麵的樣子,就知道你從來就沒有關心過誰,你隻關心你自己。”

子昭平靜地看著她,緩緩道:“沒錯,我的確隻關心我自己。”

“那一開始為什麼要答應我?為什麼還是來了?”

“好歹我們也算一起長大,做朋友總可以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你要回學校還是回家?”

璟寧清了清嗓子:“我沒福氣當你的朋友。我自己走。”

子昭看著她:“別強了,陪你來自當送你回去。”

“沒必要!你滾!”

子昭蹙眉,卻還是笑了笑:“你還是老樣子,行,想怎樣就怎樣吧!”

璟寧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東西,遞過去:“還給你。”

子昭看了一下,紅色的絲絨盒子,像一團火燒著眼睛。他接過,想也沒想就扔進了湖裏,淡淡道:“你不要的破爛玩意兒,我拿來做什麼?”

璟寧轉頭看著湖水,漣漪一圈圈散開,她看著看著,一滴淚落了下來。

子昭轉身就走,大概走了十餘步,就聽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悶響。這聲音他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那種絕望,空洞,奪人魂魄的聲音,化成了尖銳的痛,直紮進了心底。他返身衝到湖邊,波紋淩亂地蕩著,暗沉的湖水已然將璟寧吞噬。

“潘璟寧!”他嘶聲呼喊,縱身躍入湖中。

就像是掉進夢魘,虛虛實實地撕纏,刺骨的寒意,冰涼的窒息,渾濁的光。她就這麼藐視他,明明知道她是他的命,偏要輕賤自己,明明知道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偏要死給他看。他拽到了她的手,那隻柔軟的小手不再用力抓住他了,她決定放棄他了。該死的家夥,他簡直恨透了她,卻又深深覺察到了她的痛,體會到她的苦。是的,他恨她,但他更恨自己,是他將她逼成了這樣。

璟寧身上的大衣濕透了,身子極沉,子昭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她托起來,飯館的老板和一個夥計聞聲跑過來幫忙,將璟寧拖上岸,再將他拉起來。

子昭跌坐在地,看著那可憐的人兒像條瀕死的魚蜷縮在地上,但還好,她尚留有一絲微弱的呼吸,子昭回過神,雙手用力摁壓她的胸口,將嘴唇印在她冰涼的唇上,呼喚她。

“醒醒,你快醒醒!潘璟寧!醒過來!”

他的聲音裏已帶著哭腔,腿是軟的,手卻更加用力,怕她疼,卻更害怕她不再醒過來。幾分鍾後,璟寧用力幾聲長咳,吐出了嗆進腹裏的水,急促地喘息起來。好心的飯館老板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張棉布被麵,遞給子昭:“湖水很冷,趕緊給姑娘擦擦。”子昭顫著手接過,將璟寧濕透的大衣脫下,用被麵把她裹著,將她扶起來擁在懷裏。

圍觀的人多了起來,指指點點地議論:“造孽哦。”

“富貴人家的小伢,為什麼這麼想不開?”

“有吃有穿的還要尋死……”

璟寧渾然不在意,皺著眉頭,雙手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呻吟道:“我心口痛……子昭,我的鞋也掉了,是新的鞋子……”

子昭牙關打著戰,眼睛通紅地吼道:“潘璟寧,你怎麼這麼混賬!怎麼能這樣對我,真是個混賬女人!”

璟寧揚起臉,欣賞他的表情,小嘴微微一撇:“討厭鬼,就知道你繃不住。”

他想扇她一巴掌,手抬起,卻久久打不下來,狠狠吸了一口氣,將她拽得站起,璟寧光著一雙腳,被他踉踉蹌蹌地拖著走,一直拖上了車。

汽車一路疾馳,繞來繞去,似行在沒有盡頭的漫漫長路,璟寧靠在座椅上,渾身因寒冷篩糠似的抖,臉上卻有一道道熱流劃過,是眼淚不停地落下來。汽車駛上一個斜坡,再向一側一轉,停下。她被他推推搡搡地弄進一棟小洋樓中,他就像根本不管她會不會痛,用力拖著她,拽著她,璟寧一開始一聲不吭,往裏走了幾步,忽然用力掙紮,偏偏倒倒往外跑,子昭三兩步就趕上去,臉色鐵青,將她攔腰一抱大步上樓。

隻剩下喘息聲與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