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踢開一間屋子的門,厚重的窗簾被震動得飛起一角,陽光火一樣燒在窗上。他將她扔到床上,不待她起身,撲過去壓住。他要懲罰她,也懲罰自己,但到最後卻化作了熾熱的吻,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怨恨,和對她的歉意、愛戀和追悔。
屋裏很冷,她的身體也很冷,但很快就被他烘熱了。他捧著她的臉,望著她,兩眼熠熠閃光,然後他低下頭,溫柔地吮吸她臉上的淚,宛如暢飲愛的甘醇。是的,他愛她,透過了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他愛她,愛她任性的身體,頑強的靈魂。所有童年的往事、青春的快樂沛然作雨,撲麵而來,她朝他仰起臉,手指伸到了他的紐扣上,他捉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進他的襯衣裏,滑過了他光滑緊實的皮膚。她將他抱住,撫摸著他的肌膚,那般用力,甚至能撫摸到他骨骼的輪廓。他貼在她肩頭的嘴猛地壓緊,然後,他輕輕褪去了她的衣服。
多麼難以置信,多麼的陌生,又多麼的熟悉,就像早已經彼此擁有過,千遍萬遍。
“子昭……”她哽咽著摩挲他的臉龐,身體因筋疲力盡而加劇的痛楚,消解於他的愛撫。
“你知道你是我的命,所以就這樣蔑視我!”他喃喃道,濕潤的眼睫觸碰著她的頸窩,他知道她會任由他擺布,就像他任由情感拓開了一切束縛。
完完全全地結合,就像從未有過分離,連靈魂都共屬於彼此。這一刻她變成了柔軟卻又不可摧毀的藤蔓,將他嚴密地纏繞包裹,他則是搖撼的烈風,怎麼也不肯停歇。同樣年輕的身體,他如此強硬,她卻這般柔軟,他們天生一對,他們彼此擁有,享受著這跌宕與暈眩,讓愉悅與痛苦電火流光般在身體裏交替竄動。他凝望她布滿紅暈的臉龐,看到她整個人都被光芒點亮起來,是那般皎潔嬌豔,他選擇緊攥著那光芒不放,直到與內心的欲望達成完全的和解。
窗外又在下雨了,雨聲是那般節奏平穩,那般輕柔。雨聲浸透進了這場癲狂,再侵入了他們的夢中,像一台收音機,短暫的白噪音之後,響起了讓人釋放的旋律。
火柴輕響,隨著火光飄來一縷淡淡的硫黃味。
“該死!”他低低罵了一句。
璟寧睜開睡眼一瞧,微光中,子昭裹著張薄毯子蹲在壁爐旁小聲地倒騰著,爐中木柴似乎早受了潮,他弄了半天才點著,木柴燃燒,劈啪有聲,終於散發出溫暖的熱氣,他這才滿意地站起來。
璟寧心裏甜蜜又酸楚,但見他的模樣實在有些滑稽,忍不住哧的一聲笑出來。子昭轉過身,胳膊不小心在壁爐的角上撞了一下,痛得臉一皺,他將肩上的毯子摔到一邊,斥道:“一見我受罪就開心,這世上再沒人比這潘小妞對我更狠!”向她走過去,裸露的身軀在柔和燈光映照下健美挺拔,璟寧趕緊背過身,咕噥道:“能讓孟大少爺受罪,說明我本事不小,我當然開心得不……啊!”她尖叫了一聲,原來子昭噌地鑽進了被子,將胸膛緊貼在她背後,又將冷冰冰的手捂在她胸口,璟寧掙紮,子昭緊箍不放,她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用下巴揉她的頭發,歎息道:“你啊。”
“子昭,我們說話吧。”她輕聲說,“一直說到天亮。”
他撫了撫她的肩:“我累了。”
她便轉身,伏在他胸膛乖乖闔上眼睛:“那就睡覺。”
他摸摸她長長的睫毛,說:“我回來的當天,去找過徐德英。”
璟寧沒吭聲,隻是身子顫抖得厲害,子昭低頭,吻她背部依舊隱約可見的疤痕:“潘璟寧,我從來就不管你究竟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我要的是你的心。說這話你也別想歪了去,我的意思是你的人和心我都愛,不管怎樣都愛的,從見你第一麵的時候就愛,愛了這麼多年了啊。”
她咬著嘴唇,淚水浸濕了他的胸膛。
他久久地注視著她,目光中滿含痛苦:“我去找徐德英,不是為了要他證明什麼。我隻是很生氣,我恨徐德英害了你,也恨我自己沒有保護好你。我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可這就簡直就是個笑話。我非但沒有保護好你,沒有為你討還公道,反而傷了你的心。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可是我真的無能為力。”
〔四〕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急怒攻心,理智燃盡,他要去找徐德英拚命,幾乎想也沒想便將阻攔自己的父親用力推開,明明聽到老人跌倒在地的悶響,他就是狠心得連頭都沒有回。
他也不會忘記徐德英鎮定異常的眼神。其實也可以理解,這個剛從鬼門關挺過來的人,連死都不怕,又怎麼會害怕他?徐德英從病床上坐起身子,臉上毫無愧色,淡定得像個絕對的勝利者,即便當自己衝過來扼住他的脖子,讓他完全無法呼吸的時候,他眼中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改變。
“你這個混蛋!你怎麼不死?!”子昭目眥欲裂。
徐家的下人撲過來將他拖開,徐德英漲得紫紅的臉方重新回到失血的慘白,他扶住床邊輸液的鋼架,用力喘氣道:“如果能讓時間回轉,我倒寧可自己死了,隻要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時至今日我還能做什麼?我不會再死了,我隻會麵對現實。”
子昭顫聲道:“你算計她,害了她。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隻會恨你。麵對現實,什麼現實?你毀了她,知道嗎?混蛋!”
“孟子昭,我根本不在乎她恨不恨我,我如果已經得到了她,隻會好好守護她。而你呢?除了到我這兒鬧,還能做什麼?你撇下你孟家的一攤麻煩事,到我這兒鬧有什麼用?”
這癱坐於病床的男人,滿眼刻薄不屑,一臉犀利嘲諷,哪裏是當年那個木訥老實、任人欺淩的可憐蟲?他吩咐攔住子昭的幾個人退下,叫站在一旁嚇得抖抖索索的小護士離開,待病房裏隻剩下他們二人,他艱難地彎下身子,從床邊一個櫃子裏取出一個牛皮包,掏出一疊紙,然後向子昭用力一拋。
紙頁飄飄揚揚落在身前,子昭隻低頭看了一眼,便如萬刀剜心。
德英道:“我家想盡一切辦法截住所有可能外放消息的通道,才讓這件事能夠銷聲匿跡,不被人亂做文章。我的聲譽不值一文,可她那麼驕傲,那麼要強,怎麼受得了報紙潑髒水。是,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有罪,但是孟子昭,我拚盡全力去彌補了,以求不再造成更壞的後果。因為我愛璟寧,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愛她!孟子昭,你不配跟我爭,你不配,不配!!”他的嘴唇因胸腔急促的起伏變成病態的青色,氣急敗壞,聲音越來越大,“我知道你們所有人都會放棄她,家族、金錢、事業,你們會為了這些放棄她,但我不會!你們都不配得到她!全都不配!”
他胸下的傷口浸出了血,而在他劇烈的咳嗽時,口中亦噴濺出鮮紅的液體,染得雪白的被子點點斑斑。
子昭捏緊了拳頭,身子發顫,德英繼續冷笑:
“孟子昭,以前你多麼威風,想欺負誰就欺負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但我告訴你,你就是一個成天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一點屁用也沒有!你能為璟寧做什麼?你知不知道,拍下照片的記者,就是你打過的那個日本人?你都不曉得他有多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你的未婚妻和我做了醜事!你也去找他嗎?像今天這樣,衝過來打衝過來罵?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紈絝!”
“住口!”子昭臉色蒼白,生平第一次,在麵對這個從小就被自己輕視的人,他心中充滿了挫敗感。
德英道:“你說是我算計了璟寧,但我要說,是命運算計了我們所有人。你不能做主,璟寧不能,我也不能。這是命!我現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不再讓她受到傷害,我忍住不去找她,不去求她寬恕,潘家對徐家開出的條件再狠,我拚了命也會滿足他們。子昭,你不能再為璟寧做什麼了,潘家一心要替洋行擊垮你們孟家,這都是擺在明麵兒上的事,你們怎麼可能還會成為一家人?”
“你究竟想說什麼?”
“是潘家人授意那個日本人寄出來的照片,孟家徐家幾乎同時收到,起的作用各不相同,但都會對潘家有利。說到底,還是洋行在算計我們中國人,一家的私事,變成了商場爭鬥的道具。潘家捏準了我們兩家人的心,料定我們各自會做些什麼:你會陣腳大亂,讓孟家雪上加霜,我呢?徐家被人捉住把柄,為了顧全名譽,我們自然會為了璟寧,像狗一樣任潘家驅使。利字當頭,有些人為了利益不惜犧牲親人的名節聲譽,以前我不信,現在卻是實實在在看在了眼裏。孟子昭,若說後悔,我唯一後悔就是被感情衝昏了頭腦,利用了璟寧對我的同情,讓我和她都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
他說著說著,淚流滿麵,痛哭失聲。
子昭顫聲道:“我不相信。”
“隨你信不信。我也可以告訴你,璟寧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你,這真的隻是一場意外。”德英神色慘然地搖著頭,“我根本沒有想過,喝下那兩杯酒,我就鑄成了大錯。”
子昭閉了閉眼,覺得心是空的。
在沒回家之前,子昭認為自己隻是一個失敗者,回到家後,他發現他成了一個罪人。
父親在他離開的時候昏倒了,是他讓父親摔倒在地的。
道群病重的消息被孟家人死死守著,不敢向外泄露一絲半點,子昭硬著頭皮代替父親處理大鈞的事務,數日後道群的病情終於好轉,子昭眼見著老父憔悴不堪的病容,萬分痛悔,跪在了床邊。
道群渾濁的眼中露出淚意,隻含含糊糊地說:“我不怪你……”
子昭流下淚來。孟夫人看著他,臉色黯淡,目意卻十分堅定:“你父親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但是昭昭,現在你錯了,你不該哭,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哭不會讓你父親好起來。陳伯,把筆墨拿來。”
“不……”他忽然無比惶然,想哀求,卻知此刻自己沒有哀求的資格,隻道,“寧寧是無辜的!”
“無辜?”孟夫人平靜地說,“什麼是無辜?你長這麼大,讀了這麼多書,快替媽媽解釋一下它的意思。你覺得害得父親現在這樣,你算不算得上無辜?害得船業少了頂梁柱,你算不算無辜?沒錯,我和你爸爸都不怪你,但我們的諒解與你是否無辜是兩碼事。昭昭,現在你告訴我,潘璟寧哪裏無辜了?”
說話間,陳伯已將紙順好,研完墨,潤了筆遞給孟夫人。孟夫人沉思片刻,輕輕抬腕,退婚書是需要鄭重書寫的,孟家隻有她能寫出與道群神似的筆跡,下筆之前,她無比平靜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自然知道這一刻他的心會有多痛,清楚自己即將落下的每一筆都將如鋒刃刺入兒子的心。但她毫無選擇。
孟夫人歎了口氣,凝視麵如死灰的長子,說道:“昭昭,你要記住,人的一生會為許多事操心,但作為一個男子漢,必須要在這些事裏挑出重點。我希望你能懂得舍棄。”
子昭不懂什麼叫舍棄,他知道自己不會舍棄,但不得不拒絕見璟寧,拒絕聽她懺悔,拒絕給她機會,在拒絕她的時候,他被迫放棄了那個已成過去的自己,放棄了那個飛揚跋扈的傻子。
此時,當她就在他懷中,肌膚的溫度是如此真實,他那些細如纖毫的掙紮和不得已,他的負疚與罪愆,如何說與她聽?
燈光昏黃,子昭仰麵看著天花板,黯然地說:“以前的我,為了你把一切拋下都不會覺得可惜。可現在……寧寧,你就像一個我無法再向往的奢侈品。”
璟寧將眼角的淚水擦了擦,打斷了他的話:“孟子昭,倘若你能原諒我,我會比以往更愛你,倘若你不愛我了,我會非常難過,但這不會讓我死。我看重你對我的信任,但如果你覺得我下賤卑微,無法容忍我的汙點,即便我再不舍得,我也會強迫自己放棄。”
他怒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什麼時候覺得你下賤卑微?”
“我就是這麼想的,我隻想告訴你我不會對你死纏爛打。”
他坐起身,蹙起了眉。
“孟子昭,我知道你剛才想說什麼。”
“你不知道!”他憤然說。
璟寧也坐了起來,手環繞過去,擁著他:“你想說,你擔負著責任,擔負著家業。你的父母兄弟,大鈞那麼多員工,他們全都需要你。如果現在為了我拋下他們,你會看不起你自己,你覺得我也不會真正愛那樣的你。”
她早就看進了他的心。如此理智決斷,這般條理清晰,讓他驚歎,又無限地傷感。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將她攬入懷中。
“冷不冷?”
“不冷。”
“潘璟寧,下午你說冷,我很後悔沒有抱你,後悔沒有握你的手。”
“我知道你後悔。”
“你什麼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額頭。
“是的。”她輕聲說,“我什麼都知道。”
木地板上放著一盆蝴蝶蘭,紫紅色花瓣因缺水微微卷曲,紫藤覆蓋了窗外的紅磚牆柱,到春天會開滿花朵。這棟房子原是孟家準備給他們倆做新房的,為的是方便璟寧在武昌這邊讀書。然而婚約取消,自然也就沒有再繼續添置新物件。不過子昭在武昌的碼頭這邊工作的時候,偶爾也會住在這裏。
璟寧抬頭凝望他,顯得溫順又謙卑:“我現在很知足了。”
“我不知足。我不想和你分開。”
“子昭,為了知道你的心,我就像個賭徒押上了所有的自尊和勇氣,這是我最後的一次任性,我是懂得見好就收的。從今以後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至於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隻要同在這人世間,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就不算分開。”
他的雙臂滑過她的後背,手撫摸她的臉龐,將她拉近:“潘璟寧,你比我想象的更堅強也更現實。”
“隻有這樣你才會更愛我,才會更舍不得我,隻有這樣你才會更有出息。”她的淚水晶晶亮亮,嘴角卻帶著笑,“我不過是在成全我自己。”
這話說得毅然又淒涼,他捧起她的臉,正色道:“去你家求婚的時候,我發過誓,‘天地可證,此情不渝’,退婚是我暫時屈從母命不得已為之。但潘璟寧你給我記住,我對你的感情至死不會變。我會為我們的將來努力,我會為你努力。”
“嗯。”她臉上滿是光彩。
他親了親她的臉,想起他們吵吵鬧鬧卻無憂無慮的小時候,心中酸楚難言不可抑製。薄暮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斑斑點點地搖晃著,璟寧探手朝窗戶的方向調皮地抓了抓,她輕聲笑起來,是那般歡喜,就像能抓住一掌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