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爐膛(1 / 3)

〔一〕

星月貨輪是一艘舊船,船齡已經過了二十年,它三年前停航,一直放在碼頭的倉庫裏,直到今年才重新讓它出現在江邊。次日清晨,和璟寧分開後,子昭順道返回武昌這邊的碼頭,看著在江水薄霧中輕輕起伏的小貨輪,感慨萬千。

這是父親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當時他在柏林,父親給星月輪拍了一張照片,寄給他。子昭隨手就將照片夾進一本書裏了。“大鈞”對於年少的他來說,確實是“大鈞”,它太重了,重得讓他一想起來就要畏懼。他從來沒想過將來要和父親一樣一輩子和輪船打交道,可還是入了這一行,第一次學開船,開的就是星月貨輪。

貨輪是橡木的船骨,船幫凹凸不平,散發濃烈的瀝青味兒,因船肋粗大,看起來十分笨重,當它行在江上,卻是非常敏捷平穩。子昭記得剛剛來碼頭,老船長藍師傅一見他就給了他一個冷笑。

“好個漂亮少爺!”藍師傅抱著肘。

這個船長身材瘦長,凸目方臉,脾氣很暴躁,在大鈞是最受敬重的老字輩,道群要他當子昭的師傅,教子昭開船,讓他熟悉碼頭及與貨運有關的一切。其實子昭小時候也曾坐過他的船,有次過年,道群將大鈞的老字輩請到家中吃飯,藍師傅還抱過子昭,誇過他機靈。但他似乎並不喜歡現在的子昭光鮮油滑的模樣。

子昭並不生氣,嬉皮笑臉地將襯衣一挽,亞麻色馬甲脫了扔到一邊,噔噔噔進了船艙,手裏晃蕩太陽鏡,用鏡腿敲了敲船舵:

“聽說要當你徒弟得會喝酒,雲裏霧裏開著船好過癮。今兒我來拜師,需要喝多少?”

藍師傅麵無表情道:“小伢,別處玩去,小心弄髒了你的漂亮衣服。”

船工們卻開始起哄,有兩三個好事的抬了一壇酒進來,將兩個碗擺在桌上。

子昭手一抬:“再拿八個碗。”

眾人訝異,子昭一笑:“湊足一米,一米一米地喝。給我滿上!”端起酒,不喘氣連喝了八碗,麵不改色。見他喝得就跟拚命似的,旁觀的眾人漸漸安靜了下來,怕出事,卻又不敢攔阻。子昭喝完一輪,待要再滿上,藍師傅抬手搭在他胳膊上:“小伢,我問你,船工為什麼要喝酒?”

“驅潮氣,壯膽子。”

“嗯,你還沒喝迷糊,我再問你,你可知星月號這個名字的來曆?”

子昭眼光灼灼,微笑道:“二十一年前,父親和您開著這艘船夜行瞿塘峽,大雨不絕,過夔門的時候,江上在下雨,但左側山峰上卻雲開一線,露出一星一月。見此奇景,父親大是振奮。後來,船平安到了巫山靠岸,曙色微露,大雨驟停。父親接到電報,得知我母親那晚順利生下了我,於是給我取名子昭,寓意坦蕩光明;更將這艘貨輪取名為星月號,以紀念那次險境重重卻有光明護佑的夜航。”

藍師傅的臉色溫和了一些:“可是船舊了,快開不了啦。”

“新的動力設備已經買來了,我會帶人組裝好,星月號再用二十年都沒有問題。”

藍師傅眉頭一動:“你會裝機器?”

“這是我的專業。”子昭笑容燦爛。

每天,他天沒亮就會來到碼頭,不在乎衣衫變得潮濕,不在乎皮膚和頭發上散發出機油味,工作的時候認真專注,毫無浮躁之氣,但當工作結束,他必然會跑到洗澡間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換上體麵的衣服,照樣是西裝筆挺,油頭粉麵。藍師傅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小子在追求漢口潘家的大小姐。

半個月後,星月號終於煥然一新,正式試航那天,子昭對藍師傅神秘兮兮道:“一會兒有個姑娘要來,您給瞧瞧。”

其實來了不止一個姑娘,但藍師傅一眼便看出子昭說的是哪一個:明眸皓齒,三分嬌氣七分矜貴,好看得不得了,眼神裏卻有股奇特的勁兒,怎麼說呢?成千上萬人在這碼頭來來去去,富貴的貧賤的,藍師傅見得多了,卻是第一次從一個富家小姐眼中看到灑脫任性的江湖氣。在漢口碼頭,這樣的氣質會讓人心生親近。大少爺的確有眼光。

“師傅,怎麼樣才能讓船走得穩些,我怕寧寧不舒服。”

一向看起來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孟大少,那天非常緊張,牙關緊咬,握在舵上的手都在發顫。

藍師傅看著船艙外的江水:“讓船走得穩,既看你開船的手藝,看船是不是好船,還得看老天爺的臉色。老天爺心情好那自然好,老天爺要跟你過不去,你就得硬扛,一個浪頭打過來,挨不過去,還得順著它走。”

再會開船的人,也避免不了風暴來襲,正如世事萬端,變故陡生,永遠會超乎人的想象。

婚約解除的事,藍師傅是知道的,他憐惜子昭,因為這孩子把苦痛全憋在心裏,每天早上還是雷打不動地來碼頭。星月號改裝後將承擔往川江運輸的任務,正式運營前尚需試驗一段時間,與此同時,子昭成了大鈞的總經理,孟道群則隻擔任董事長的職務,子昭成為了他名副其實的接班人。

那些日子裏,子昭一口酒都沒喝,他是怕自己借酒澆愁一發不可收拾。在某個深夜,他不眠不休地守著工人修理一個出故障的設備,藍師傅卻遞給了他一瓶酒。

“去甲板上坐坐。”

子昭沒接話,也沒有動。

藍師傅笑道:“連機器零件都要時時上點油,更何況人?鬆活鬆活總是沒錯的。走吧。”

秋月當空,疏星相伴,澄江靜如練。江岸停靠的船舶投下巨大的陰影,在月光下顯得深不可測。

藍師傅抽著煙,緩緩道:“其實二十一年前那天晚上,除了老爺,船上其他人誰都沒有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子昭一怔:“難道他看錯了?”

藍師傅搖頭:“當時真的很險,大家的心氣兒都頹了,隻有他一直鎮定自若。後來我在想,或許因為他想看到那點亮光,所以就看到了吧。人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有點念想還是很管用的。這星月輪這麼舊了,為什麼還留著它?你父親要買一百艘比它好的船,也不是沒能力。”

子昭喝了口酒,眼中炯炯有光。

“老爺為什麼要留著星月輪,大少爺應該知道。”藍師傅看著子昭。

江水渾厚的脈息仿若在敲擊著心靈,子昭的眼睛漸漸濕潤:“父親想讓我知道,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要放棄希望。他心裏的信念,在艱險路途上看到的光,希望我也能看到,希望我能讓它們延續下去。父親想說,星月輪能穿過險境,大鈞能,我也能。”

藍師傅拍拍他的肩:“人生在世,如果什麼風浪都遇不到,永遠都平平靜靜的,又有什麼趣味可言?你是漢口船王的兒子,生來就是要和風浪打交道的,所以一定要挺住,我等著看你領著大鈞乘風破浪呢。”

子昭心潮洶湧,仰起頭,將瓶中的酒一飲而盡。

藍師傅飽經滄桑的臉龐露出慈愛的笑容:“少爺,苦痛憋在心裏,不是江上人的做派。想喝就喝想罵就罵,想要什麼,就大大方方地去爭取。不論輸贏,也不管最後得到與否,關鍵是看自己有沒有盡力。”

子昭淡淡一笑:“有的事,即便盡力也無法挽回了……”

“管什麼結果?能受天磨是鐵漢,盡力而為,是漢子就不能當逃兵。”

晨光慢慢在起變化,將黑暗驅逐,雲層厚重的天空裂開縫隙透出玫瑰紅,江麵霧氣蒸騰,此起彼伏的汽笛聲喚醒了江城,也將子昭從回憶中喚回。風吹過來,脖際發間香澤微聞,是璟寧留給他的氣息。他心中蕩漾著寬憫的柔情,更有種失而複得的慶幸。

上早班的職員已在辦公室裏準備報關的表格,見新任的總經理步履矯健走進來,忙站起問好。子昭平時漢口和武昌兩邊都跑,按說碼頭的工作隻是船業全部業務的一小部分,但現在特殊時期,從輪船的機械設備管理,到運輸、貨物進出口報關,甚至裝貨卸貨等雜事,他也都會過問。

貨上了船,如何裝、該裝多少噸,是大有學問的。道群曾告訴過子昭,一家日本洋行就曾在裝貨上隱瞞重量,壓死了工人。“商人掙錢,天經地義。但大鈞要有良心和風骨,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工人。”子昭記住了父親的話,因而尤為謹慎,每天都會去碼頭一趟,很快,碼頭上上下下從普通職員到搬運工人,都與他熟絡了。

船工們在江堤上吃早飯,子昭步出辦公室,穿過廊橋,工人們跟他熱情地打招呼,其中一個特意遞給他一碗熱騰騰的糊湯粉,子昭笑著接過,靠在欄杆上埋頭就吃,狼吞虎咽中抬起頭,見藍師傅端著一碗麵,似笑非笑看著他。

“師傅,”子昭擦擦嘴,笑道,“早啊!”

“你昨晚沒回家。”藍師傅攪了攪麵,挑起一筷子放進嘴裏,慢吞吞道,“陳伯來我這兒找,我說我們的孟大少爺去礄口那邊看設備了。”

子昭哦了一聲,並不做什麼解釋,順手看了看表,道:“我還真得去趟礄口,那個買主不像是內行,好設備落他手裏隻怕可惜了。”

“心疼?”

子昭聳聳肩:“心疼沒有用,誰讓我們缺錢呢?再說機器又不是美人兒,難不成我還能抱著睡覺不成。”

藍師傅知道他心結已解,哈哈大笑:“你這小子!”

子昭展顏,露出明亮笑容。他去星月號看了看,盯著工人檢查船艙,這艘以舊改新的小貨輪不日就將重返險峻的川江。子昭隨意地擦了擦衣袖上蹭到的機油,沒有意識到這種曾經距離他無比遙遠的生活,已不知不覺成了每天經曆的日常,真是造化弄人。

可這世間最恒久不變的規則卻是:一切都在變化中。為人力所不能掌控的變化被稱作“無常”,無常是操控世事的能手。

1930年到1932年之間的經濟衰退是國際性的,對於中國來說,更憑空增加了一點令人更為恐慌的因素:天災,戰亂,混亂不堪的政治。從九·一八事變到一二·八淞滬戰役,經濟上的頹勢加快了速度。從天津、河北到長江流域水患連連,秋收無著,冬耕停滯。政府不顧民命,與美商聯合傾銷麥糧,國內糧價被壓,農民糶一石穀,做不了一件衣服。

百價狂跌,市景蕭條。尚未從1931年洪災中恢複過來的漢口,依舊是華中地區現金的集中點,錢的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隻會越來越殘酷,越來越慘烈。為了錢,三大洋行會聯手摧擊大鈞船業;為了錢,普惠洋行會暗中運作對啟潤商行的收購,而它內部也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動;為了錢,朋友頃刻成為敵人,敵人也能轉瞬變成朋友。

為了錢,什麼出人意料的事都會發生。

〔二〕

普惠洋行收購啟潤商行的最後一道手續終於完成,對於盛棠來說,頗有臨淵而立的悲壯。

盛棠給普惠洋行做買辦超過三十年了。三十年,他統籌各商行,將麵粉、棉紗、呢絨、布匹、桐油、蔗糖、皮貨、豬鬃、大豆等數不勝數的貨物送入了普惠洋行的倉庫以及遠洋的貨輪,又將洋煙洋酒、珠寶、洋布帶到了中國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他對貨物的鑒別力和行市的判斷,曆來為洋行高層欽服,源源不絕地進出口貨品,化作洋行巨額的利益,也鑄就了潘家豪富的基石。

在地位與財富之上,盛棠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數十年彈指一揮間。他天生就會運籌算計,以精克自信,做生意穩重踏實,絕不做風險大的投機買賣,隻要是和錢有關的事,他事必躬親錙銖必較,從不假手旁人,包括妻兒,因此,他在財富積累的過程中幾乎沒有遭遇過大的損失。

所有的損失都是看似意外發生的。比如二兒子被綁架後損失的那筆巨款,這是盛棠無法掌控的。但這件事也讓他更加小心防範,防微杜漸。世道凶險,他自己也差點被匪徒暗算,為了盡可能杜絕這樣的危險,他能做到連續兩年大部分時間都閉門不出,變成了漢口洋場最神秘古怪的商人。

誰都清楚,潘盛棠謹慎到了一般人無法想象的地步,因而當他重新步入眾人視線,不顧洋行幾乎絕大部分股東的反對運作收購啟潤商行時,許多人都被他這個冒險之舉震住了。

在別人的眼中,或許覺得他潘盛棠年紀越老越剛愎自用,沒有誰會清楚他心中有多麼恐懼。在盛棠看來,世上的事無非隻有兩件:一件是他自己的事,一件是老天爺的事。他隻能將自己的事做到盡善盡美,老天爺的事他做不了主:比如天災人禍,眼前蕭條的經濟,以及洋行不可逆轉的下坡路。

買辦是什麼?既要買,又要辦。買,是采買貨物,辦,是運作金融、運輸、倉儲等事宜。作為總辦,則要完全兼具“買與辦”的功能,隻買不辦隻辦不買,都是失職。農業哀鴻一片,談不上收成,也就無從采買,桐油產量也不高,需求又大,這是普惠洋行盈利的大項,但盛棠手中的業績其實很差。金融紊亂,進出口生意時有時無,身為總買辦,具有為洋行效忠的“崇高義務”,為挽救頹勢必須采用一切必要的措施。洋行的資金收入陡然降低,是讓盛棠不寒而栗的事情,他更怕自己作為買辦首領的權威煙消雲散。於是他開始反省自己在商業上諸多的謹小慎微,得出結論:他一直以來的保守,對於這充滿變數不斷發展的市場真是越來越不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