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的問題在他腦子裏翻來覆去,最終迎來引發突破的一個:“如果收購一個有實力的跨國商行,開辟一些新的業務,會不會讓死水一潭的普惠洋行有點起色?”
啟潤商行原本是盛昌洋行名下的小商行,起先代理的是綜合業務。盛昌是美資洋行,受美國金融危機影響,加上遠東的自然災害,生意一落千丈。啟潤商行兩個最重要的大股東便跟盛昌買走了它全部的股權,將商行從盛昌分割出去,做起了獨門生意,他們另辟蹊徑,開始代理東南亞一帶的煙草及亞洲小國的黃金業務,財力及實力漸漸壯了,反而讓商行在蕭條的大環境裏殺出了一條生路。
這幾年,埃德蒙接到不少收購的邀約,大部分都來自分崩離析的盛昌洋行。英資和美資洋行亦敵亦友,盛昌洋行走下坡路的時候,啟潤是率先脫離盛昌的商行,像一匹烈駒充滿了生命力。商行的總經理兼董事長克勞福德兄弟是美國南方人,對中國的生意之道可以說一竅不通,卻希望拓展在中國內地的業務,這就需要有一個可靠牢固的提攜者,在一次酒會上,他們主動向埃德蒙提出了讓普惠收購啟潤的建議。
埃德蒙當晚就給盛棠打了電話,讓他分析這件事的利弊,調查啟潤的資金狀況,評判收購的可行性。
這是一段漫長的秘密流程,個中艱辛一言難盡。度過了無數焦慮無眠的夜,盛棠的身體也接近油盡燈枯,熬到最後掀開幕布之時,將這個大項目的原委坦然告知各大股東,他還需要麵臨從洋賬房到華賬房幾乎一致的責難與懷疑。
他們振振有詞:潘盛棠弄來了一個所有人搞不懂又不是真正需要的生意,煙草另說,這是普惠原本就有的業務,但黃金?這年頭怎麼玩黃金?大筆的錢投進去,需要時間才能看到盈利,在盈利之前資本是凍結的,根本無法作為!
“我們需要錢來變錢,它帶來的必須是利益,我們不應該用錢去買虧損的風險。”洋賬房的大班詹姆斯很明確地表達了態度,“潘先生現在是在向我們展示一個他一無所知的市場,招攬來一些我們可能既不了解也不會喜歡的客戶來建立一項他完全不擅長的業務。我可以想象,這將會是在錯誤的時間因為錯誤的原因做下的愚蠢的決定。”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這些洋人哪裏會懂。普惠洋行是一匹老馬,也很有可能變成像盛昌洋行那樣的死馬,不冒險搏一把,就會放過一個能讓它起死回生的大好機會,而這樣的機會能有幾個?盛棠拚盡全力抓住了這個機會,頂著巨大的壓力去爭取,為此不惜用自己在華賬房的錢墊付了一部分收購所需的資金。
合約簽下,整個漢口商界都為之一震。其他洋行的會計所立刻就幫普惠算了筆賬,從業務規模上來看,普惠洋行達到了自百年前創立以來的五倍。如果說風險,普惠應當投入了超過300萬的資金,但啟潤帶來了幾乎是相等的賬麵價值,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資金投入的風險。從長遠來看,促成普惠與啟潤的合並,依舊並未遠離普惠洋行一貫的理性經營手段,合並之後的益處應該會隨著時間更多地顯露出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次並購背後看起來低調沉默的動手者,確實是讓人忌憚的厲害人物。
當克勞福德與埃德蒙含笑握手,共同迎向閃爍不斷的鎂光燈時,一臉病容的盛棠將自己隱藏在了一個不明顯的角落,安靜得像個影子。
“潘盛棠先生是普惠洋行最大的功臣,也是我們最忠誠的朋友與親人。”埃德蒙對記者說。
聽到這句話,盛棠的眼角忽然有了一點淚意,火焰似的跳了跳。銀川站在他身旁,關切地道:“父親,找個地方坐一坐吧。”盛棠擺擺手。
銀川道:“總算塵埃落定了,您沒有白辛苦。”
盛棠平靜地道:“之前瞞著你,不要怪我。啟潤是個搶手貨,在沒有十拿九穩之前,泄露一點點內容都會有大風險。”
“我明白。”
盛棠看了他一眼,寬慰地笑了笑。
銀川將聲音放低了一些:“詹姆斯眼見您現在威望這麼高,也想要巴結您呢。月中他會在德明飯店組織一個中式酒宴,以洋賬房的名義宴請華賬房的高層,您來坐首席。”
盛棠板起了臉:“簡直胡鬧!我坐首席,埃德蒙先生坐哪裏?”
“這也是埃德蒙先生的意思,說您辛苦這麼多年,洋行應該表達一下謝意。”
“不能不講規矩,再怎麼也得讓總董坐首席去。在德明辦中式酒宴?這幫人真會亂來。”
“您放心,有我幫著安排。”銀川道,“一定會非常得體。”
盛棠麵上終究還是揚起了一絲振奮之色:“讓家裏人也都去,很久都沒有這麼值得慶賀的事了。”
“寧寧在武昌,那天估計要上課,肯定趕不回來……”
盛棠厭惡地一揮手:“沒說有她。”
〔三〕
臨近黃昏時,璟寧和琪琪等人從學校走出來,意外地發現見銀川站在校門口,有半月沒見到他了,他好像瘦了不少。他朝她們揮揮手,胳膊上環抱的幾個紙袋重新換了換位置。
女孩子們對視了一眼,露出俏皮的笑意。
走到近前便聞到了香味,方劉二女笑著跟銀川打招呼,璟寧則探頭瞅了瞅他手裏的袋子,裏麵是麻糖、花生瓜子,還有熱乎乎的糖栗子。
璟寧笑嘻嘻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看上琪琪還是程遠啦?想追求哪一個?她們倆都有婆家了的喲。”
銀川斥道:“再瞎說,我立時就走。”
璟寧向他做了個鬼臉,銀川見她一掃前些日子的陰鬱頹廢,竟是異樣的明豔照人,心念一動,臉色登時沉了下來。方劉二人以為璟寧亂開玩笑得罪了這斯文傲氣的潘大少爺,倒覺得不好意思,頗有點尷尬。
璟寧見銀川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異樣,從他手裏將那幾袋點心交給兩個女伴拿著,讓她們先回住處,然後朝銀川賠笑道:“大哥哥是來陪我吃晚飯的,對吧?”
銀川本想發作兩句,見她嬌聲俏語,隻得道:“栗子是給你買的,想讓你趁熱吃,你卻給了別人。即便人家會給你留著,涼了的又怎麼能吃?”
璟寧笑靨如花:“那再帶我去買唄!”
這宛如一切煩惱煙消雲散的模樣,讓他的心一點點冰涼,他很清楚地知曉能讓她轉瞬間就變成這樣的人會是誰。當即不再說什麼,沉默地走向停在前方的黑色別克車,璟寧跟著過去,銀川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來,兩道目光寒如冰雪,說:“你跟孟子昭和好了?”
她點點頭。
“多久了?”
“八九天吧。”璟寧反問,“難道大哥哥不為我高興?”
銀川一笑:“你高興我就高興。”可這笑意比他的表情還要冷,看起來言不由衷。璟寧本來很好的心情忽然間變得極差,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了。銀川瞧了她一會兒,打開車門坐進去,將車發動。璟寧猶豫了一瞬,還是上了車坐到了他身邊。
他有點心神不寧,開車走了一段路,卻是漫無目的沒有方向。陽光變成一道道細密的線條,在車窗上劃來劃去,他烏黑的發和睫毛被映成了淡淡的金色。
璟寧見路越走越荒,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裏?”
銀川回過神,索性將車在路邊停下,道:“我記錯路了。你現在餓嗎?要是不餓的話,我想在這兒稍微歇一下。”
璟寧道:“我不餓。大哥哥是不是很累?要不你眯一會兒。”
“嗯,我是累了,很累。”銀川轉頭看向窗外。
空氣裏漂浮著郊外燃燒秸稈的煙火氣,落日將西方天空映紅,東邊的天空卻如水墨點染般灰藍。一行秋雁飛過,鳴聲依稀。
他說:“後天晚上有個宴會,父親讓家裏人都去,我幫你推掉了。”
“反正我也不想去,去了也指不定很尷尬。謝謝你。”璟寧感激道。
銀川轉過臉看她一眼,臉色疲憊,但比剛才溫和了許多。璟寧心中一動,問:“你來找我,就是想跟我說這件事?”
銀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不,其實你是想來安慰我的吧?不是你幫我推掉的,是父親不想讓我去,是不是?”
銀川聳聳肩:“你並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大哥哥!”
“別叫我大哥哥!”他的音調猛然提高,怒聲吼道,“我不想當你的大哥哥!從來就不想!我再也不想了!”
“可你隻能是!”璟寧大聲道,明澈的眼中閃動著執拗,而他的目光裏卻流淌著痛苦和失望。他們對視著,都不再回避彼此的目光。
“子昭原諒了我,我向他坦白了一切,他依舊原諒了我。大哥哥,我不懂你在生氣什麼。是因為我跟子昭和好了嗎?不是你讓我去找他的嗎?”
“我隻是不希望你有遺憾,”銀川眉頭微蹙,搖著頭,“我、我原本以為……”
璟寧淡淡一笑:“你覺得他會嫌棄我一輩子?你料定了他不會原諒我,你讓我去找他,隻是想讓我死心?”
他一怔,她說中了他的心事。
“你想讓我死心,然後乖乖聽父親的話嫁給徐德英。”她的語氣越發尖刻,“你說要幫我,其實隻是在騙我。你怎麼可能幫我!”
他氣極反笑:“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又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不當我的大哥哥,那你想當什麼?”璟寧尖利地反問,“你心思一直很細密,小時候瞞著爹爹在外麵掙錢,你骨子裏和爹爹一樣是個商人!你也想把我推到徐家去,讓潘家得到政界的扶持。你和爹爹一樣這麼想的!我告訴你,潘璟琛,沒人能主宰我這一輩子的幸福,你和爹爹都不能。我不是你們的工具!我隻愛孟子昭一個人,你別想拆散我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我連心帶人都是他的!”
周遭一切聲響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可怕的寂靜。
她以為他會打她,但他沒有,他隻是看著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眼中有一團光,是一種比怒火還要讓人害怕的光芒。
她從未這麼近距離地凝視他,這感覺非常陌生,讓她無比慌亂。是他的模樣變了嗎?他憔悴了嗎,他老了嗎?不,從小到大她就知曉他是漢口最英俊的男人,他隻比以往更俊秀齊整了,黝黑的眼珠宛如深深的潭水,修長的眉毛,白皙的皮膚,宛如雕琢的明晰輪廓。但是,這張臉上寫滿了失望與哀傷,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難過。
心中掠過割裂一般的感覺,她不敢確定是不是疼痛,但它顯然讓她放下了她的強硬,隻剩下了軟弱。
璟寧慢慢垂下了頭,輕聲道:“大哥哥,對不起。”
他輕聲說:“小栗子,要是你永遠不長大該有多好?隻要不長大,你就不會說剛才那樣的話了。”
這句話終於刺痛了她,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緩緩落下。
他看著她,說:“我會為了潘家的利益出賣你?你就是這樣看我的?你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一刀捅到我心裏的人。”
“不,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傷你,也不想讓你覺得不開心。”她拚命搖頭,不敢看他,“我的心很亂,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我……每天都不好過。”
銀川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念頭,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叫囂:“告訴她,告訴她一切,告訴她你的身世,告訴她你愛她,你比任何人都要愛她,告訴她你的一切痛苦憤怒和絕望都是有緣由的,這世間唯獨她是你的親人,是你眷戀的最重要的一切!你可以帶她離開,離開那些煩惱,離開那些最不堪的往事,甚至離開……”
他驟然停下了妄想。
離得開嗎?父母的血海深仇還報不報?多年的忍辱負重還要不要一個結果?他回答不了,更何況他根本無法對她完完全全坦白。而當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當她惶惑地抬起頭看著他的時候,他也頓時失去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