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阿琛會同意嗎?”雲氏憂心忡忡地道。
“他?!”璟寧一驚。
“他不會同意的,”雲氏眉頭深鎖,“徐家跟雲家一旦搭上關係,必然會分掉他對潘家的控製,他一定會阻止你的。”
璟寧垂下頭看著手裏的衣服,輕聲說:“不論他同不同意,他都沒有支配我做決定的權利。”
窗外秋雨陣陣,雨點敲擊窗欞和落葉,盡是破碎之聲。屋內僅餘一盞台燈亮著,銀川正靠在床上打盹兒,臉白得像紙,也許是因為疼痛的緣故。
璟寧推開門,徑直走進去,坐在離他不遠處的一根方凳上,凝視著他。
他對她很好,而她其實也一直對他很好。
她想起了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總是惹麻煩,不愛吃飯,不肯睡覺。因為她會亂動,或者將身子蜷成小狗的樣子,蜷成小狗也就罷了,她會吮大腳趾,這真是個滑稽的壞習慣,母親怕她的牙長不好,所以讓兩個哥哥看著她。有一天她迷迷糊糊醒來,看到窗外投進一束寂靜的光,七歲的大哥哥背靠床頭櫃,雙腿擱在地毯上,日光映著他白淨的臉漆黑的發,這是他最放鬆的時刻:他小心翼翼、認認真真地吃著一片西瓜。她不敢發出聲音,愛上那清甜幹淨的氣味,也想讓他好好吃完那片西瓜。
但一切都變了。
“大哥哥。”她開口叫他。
銀川驚醒,見到她,呼吸的速度立刻發生變化。
他要下床,璟寧道:“不必,我說完就走。”
“不可以。”他已經看進了她心裏去,“不論是我還是這個家的安危,都不需要你做出犧牲,不需要你當祭品。”
璟寧沒說話。
“看著我!”銀川命令道,“小栗子,看著我的眼睛。”
於是她看著他的眼睛。
自那天他對她坦承心事後,她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睛。盡管如此,那雙眼眸中曾流露過的依戀、痛悔、絕望、屈辱和心碎,她全都知曉。
她再次移開了目光,卻聽到衣服窸窣之聲,銀川快步走了過來,將她拉起來,擁在了懷裏,火熱的呼吸襲上了她的頸項。
“你,誰也不能嫁。”他喃喃道,聲音打著顫,肋骨斷裂之處劇痛難忍,但他不放她。她掙紮了兩下,他仍是不放手。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我不會放開你。”
“你想毀了我麼?”她臉色慘白,“媽媽和二哥都在家,這樣像什麼!放開。”
她用力甩開他,銀川一個踉蹌,跌坐在床沿,似有數把利刃在胸腹間亂攪亂削,痛得呼吸困難。
璟寧退後兩步,說:“我婚前這段日子,會搬到方家去住,如果你還顧念著我們這麼多年的兄妹之情,就請讓我體體麵麵地嫁出去,讓我有機會過上安穩的日子。”
“我從來沒想過要毀掉你,如果說過去我……”他張了張嘴巴,想把語聲提高一點,但他失敗了,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說下去,“我沒想過奪取潘家的財產,也不會讓潘家的家業毀掉,沒錯,我現在是有坐牢的風險,但我從沒想過用你的終身幸福來交換我的自由。徐家的賬我是不會買的,徐德英不論對你許諾什麼,於我並沒有意義。這次假釋,確實是因為他的幫忙,但我沒有答應過他任何與你有關的條件。我用我的性命發誓,用我死去的親人發誓。”
“我願意嫁給誰,跟你沒關係。”
他所有的克製與冷靜,所有的算計與精明,在她麵前全不管用了,他近乎偏執地道:“小栗子,這麼多年我對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所以才想躲開我,你知道所以你才不敢麵對我,對不對?告訴我,我還能為你做什麼?你究竟想要什麼?如果我辦得到,我立刻就為你做,即便你要我死,我馬上就可以死。”
“我不要你死!”她仍舊不看他,“我想要爹爹回家來,我想讓潘家好好的,我想要你平安無事,我想讓我們一家人回到以前那樣。”
“你在自欺欺人。”
“是你在自欺欺人!”她壓低了嗓子,但語聲足夠讓他清晰地聽到,“我曾以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有你這個哥哥,有這個家,也因為我愛的人也愛著我,不知道從什麼開始,這一切都分崩離析了。現在我隻剩下了這個岌岌可危的家,隻剩下了你,我希望你和這個家都好好的。請你不要奪走我這僅存的希望。”
“小栗子!”他絕望地道。
她話中的決絕更勝於目光的冰涼:“如果你要毀掉這一切,你盡可以做。但我告訴你,如果那樣的話,別說兄妹,我們連最普通的朋友也做不成,我會恨你,鄙視你,遠離你。假如你還願意在這個家看到我,請尊重我的決定,我們……仍舊會是親人。”
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冒著雨,讓璟暄送她去了方琪琪的家裏。
那天晚上她的睡眠竟出奇的好。隻是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她甚至記得從某個房子裏走出去,沿著一條路就能走到一個熟悉的地方,那條路是她走過無數遍的。她要去某個地方,但不知道自己去那裏究竟要做什麼,路過一個宗祠,看到裏麵供奉的牌位和神龕,又路過一條人煙稀少的街,遠處有山,山上是白雪紅梅,她不停地走啊走,走得很辛苦,有個車夫拉著車跑過來,說:“小姑娘,我是來接你的!”她便坐上了車,車夫飛快地奔跑,風從她耳邊掠過,輕柔又自由。
“還是走了好。”在夢裏她這麼對自己說。
但在方琪琪家住了不過三天,銀川便打了個電話來,命令她:“回家,外人家裏畢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自家住著舒服。”
璟寧沒吭聲。
銀川又道:“我走,你回去。”
她依舊沒說話,隻是呼吸的節奏有一點變化。
“你不用擔心我,我也不是回牢房,在漢口我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
“你……”她終於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盡量很平靜地說:“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會努力按你說的去做……因為從小到大,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
“……你有什麼打算?”
他笑了笑:“還能打算什麼?把眼前這趟災給躲了,餘下也還是將生意做好,對了,還得想辦法把父親找到。”
他仍然叫盛棠父親,她聽後不免百感交集,念及他尚未擺脫的麻煩,想問,卻又覺得不太合適,隻得說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他沉默了許久,並不回答,隻說:“在父親沒下落之前,凡家裏明細賬目我會和阿暄一起過目,等他熟悉了,便全部交給他。我則一心一意管洋行的事。”
璟寧調勻呼吸,說:“好。”
銀川停頓了一下,用盡力氣,才讓他自己能說出這番話:“別委屈自己,嫁過去後,誰讓你不好過,我就讓他不好過。記住,我是你的娘家人。”
有淚意猛然湧上,璟寧瞬了瞬目,說:“我記住了。”
〔三〕
位於寶順路的那棟房子原本打算用來做新洋行的公事房,全按辦公室的風格來裝潢,熱水管道是有的,燒煤的工人還沒請,房間裏因而非常冷,銀川傷還沒好,身上打著石膏綁著繃帶,哪裏經得住冷,更何況還隻得睡在鋼絲床上。南珈等人力勸他換個地方。
“先別說去不去飯店住,哪怕到與奇齋去,也比這兒舒坦。”
銀川道:“璿宮的房間是以洋行名義定的,我現在去那兒不是找麻煩?與奇齋是吃飯的地方,住在那裏也不太像樣。不如在自己的地方,說話辦事也方便。”
沒帶多少東西過來,無非就是換洗衣服、洗漱用具,以及被單床褥,做的暫住的打算。收拾停當,銀川靠在鋼絲床上翻看賬本,背後墊了一個枕頭。素懷去買了兩隻燒雞、一些三明治和一罐米酒,回來後立刻用開水把酒溫著,南珈去地下室燒了爐子,屋裏也漸漸暖和起來。
素懷拆著包燒雞的紙,銀川將燈擰亮了些,更映得那紙油透透的,燒雞也像變得更香了,不禁微笑道:
“把翅膀撕給我吃。我現在是病人,可以對你們頤指氣使了哦。”
素懷笑著將雞翅膀遞給他,銀川吃得很開心,素懷和南珈卻甚覺淒惻。
潘盛棠是被扳倒了,從普惠洋行徹底出局了,可誰能料到事情會發展成此番局麵?銀川非但半點好處沒撈到,反而遭遇到平生最大的挫折,闖不過去的話,幾乎就會前途盡毀。
“你們覺得我能挺過去嗎?”銀川忽然道,好像看進了他們的心裏。
南珈輕聲道:“之前就跟您說過,最好的辦法就是棄普惠,保富興。可您非但不放棄洋行,反而要幫潘盛棠背黑鍋,這就是我之前說的,您被兒女之情所牽絆住了……”
素懷看了南珈一眼,打斷道:“怨不得鄭先生,都是潘盛棠太過奸猾,狗急跳牆,想出這麼毒辣的法子來反擊。畢竟他是混跡商場多年的人物,我們所有人都大意了。”
銀川發了會兒呆,道:“不,責任全在我。南珈說得沒錯,之前謝叔叔也說得沒錯,我被私欲所困,被複仇蒙蔽了雙眼,隻顧求成,所以才會栽這麼大一個跟頭,以至於……”他搖了搖頭,不願意再說下去。
素懷試探著道:“南京那邊已經派財政專員到漢口了,也許能管點用。”
銀川道:“洋人和政府,我誰都不想靠。”
“如此便很難脫險。”
銀川說:“等等吧。”
素懷很著急:“都到了這時候了,光等怎麼行。”
南珈沉吟道:“南京的人來了漢口,肯定會想辦法拉攏各華賬房的主事人,埃德蒙應當不敢輕舉妄動,鄭先生可以借此求得一段安全的時間,我們要趕緊想辦法籌錢集資,尋幫手。”
銀川甚是疲倦,不再說話。
搬到寶順路後的第四天,富興銀號的危機發生重要轉折,佟春江往裏注入了近一百萬巨資,足以讓銀號暫時挺過擠兌。銀川聞此消息並沒有什麼喜色,相反,他更加心事重重。過了兩天,他主動給佟春江打了個電話,請他到寶順路一聚。佟春江婉言謝絕。
“您幫了我這麼大一個忙,我再怎麼也應當請您喝兩杯。”銀川道。
“麻煩還沒完呢,我現在跟你見麵,對大家都不太好,底牌亮太多給別人看,以後要出招就難了。酒就過些日子喝吧。”
亮底牌這話,著實讓銀川心裏刺了一刺,這是他平生最難以忘記的教訓。
“佟爺是否能告訴我,謝叔叔在哪裏?”
佟春江淡淡道:“自然是在忙他該忙的事情,在他該在的地方。”
銀川緊接著道:“那您是否能替我向他轉達一下謝意和歉意?”
“你的謝意和歉意,我均會轉達,但他也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
“請說。”
“他要你記住:擅泳者溺於江湖。”
璟寧的婚期將近,程遠為她準備的結婚禮物是一些十八世紀的法國蕾絲,璟寧自然非常喜歡,卻還是不得不告訴女友:“估計是用不著了,婚禮是舊式的。”
程遠連歎可惜,但還是道:“那就以後用吧,做襯衣或禮服裙的花邊。”
“我才舍不得呢,這麼金貴的東西,我一定會好好珍藏的。”璟寧說。
程遠的哥哥是常年在中國和歐洲之間來回跑的生意人,也是璟寧等人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在花樓街有一個兩層樓的商行,出售橄欖油、洋酒、香水、禮帽等洋貨。蕾絲被送到他的商行後,程遠立刻帶璟寧去取。
花樓街入口不寬,路兩邊是聯排的中西結合的建築,商住兩用,多半樓下是商鋪,樓上是住家,又或是商行和住家混雜在一起。小石板鋪的狹窄街道積著水,天氣好,不少人家都在洗衣服,晾衣竿在街道上搭成架子,衣服床單如旗幟飄揚,走在其下能聽見風鼓蕩的聲音。
商行外停著一輛車,璟寧一見便將步子頓住,說:“我還是改天再來吧。”
孟子昭和程家也很熟,生意上也時常有往來,不過程遠確實沒料到他今天會在。
這些日子,沒人再跟璟寧提孟家,沒人再提孟子昭,但長江就在那裏,碼頭就在那裏,穿梭的輪船在江上,汽笛聲回蕩在江風裏。總是避無可避。
“應當不是他,可能隻是他們公司的人,我去看看。”程遠道。
璟寧搖搖頭。她承諾過再不見他再不找他,她什麼都為他做不了,隻能做這一樣了,於是轉身往回走。程遠拗不過她,也隻能跟著。走到路口,身後卻有車開來,兩人側身往路邊讓,一個婦人在洗衣服,璟寧和程遠擠擠挨挨站在兩個水盆之間。
路窄,車子從她們身邊開過,相距不過一兩尺,開得很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裏麵的人。
子昭搖下車窗,微微探了探頭,頷首算是一禮,目光卻沒落在璟寧那邊。
程遠笑了下:“孟大少,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你哥要我幫他帶點貨。我先走了啊。”子昭說完,很快便轉頭看向前方,踩了下油門。
原本一直僵立著的璟寧突然追了上去,但子昭似乎料到她有此一舉,把速度一提,璟寧也不過跑了十幾步,就被遠遠甩在後頭,癡愣愣站在路中間,腿腳發顫。
程遠走過去,璟寧自嘲道:“你瞧我像不像個臉皮厚的傻子?追上去能幹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呢?真是傻。”
程遠莫名地心酸,歎了口氣:“命裏沒有的東西,即便拿在手上,也不過是老天爺跟你虛晃一槍,眼睛一花,手裏還是空的。寧寧,如果不想傷心,就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