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洗衣的婦人將一盆水嘩的一聲潑在地上,突然間四處都好像響著嘩嘩的水聲,整個世界都似被水一樣潑了出去。
璟寧低頭看了看被濺得濕透的鞋,笑了笑,說:“這老天爺真是頂壞的。”
程遠隻覺慘然。她和璟寧從小一起長大,自己暗地裏也挺羨慕她,那麼眾星捧月的一個女孩兒,玫瑰花一樣的人見人愛,但現在看起來卻這麼慘。
“還好我不是她。”程遠這麼想。
婚禮前,德英和璟寧請平日裏的好友吃了一頓飯,將請柬分發給大家,這一次席上少了一個人,一個誰都不敢提起的人。
碰杯的時候,琪琪和程遠都紅了眼睛,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難過,聲音都哽了,琪琪對德英道:“徐德英,你要膽敢對璟寧不好,我……我們就咒你。”
璟寧瞪了她一眼:“咒了他,我就好了?”
琪琪嚶的一聲哭起來,璟寧撇嘴道:“哎呀,真是討厭,今天應該高興呀。”
琪琪抹了抹淚,朝她笑了下,簡直比哭還難看。
德英忽然大聲道:“我知道我配不上璟寧,我平庸懦弱,不夠英俊瀟灑,也不會說什麼漂亮話,可我這輩子都會對她好。我發誓,今後如果我虧待璟寧,老天爺……”
“好了!”璟寧一聲斷喝,“老天爺老天爺,一天到晚賭咒發誓的,你不怕老天爺煩死啊。”
德英手還端著酒杯,整個人僵得像一根棍子,嘴裏嘟囔了一句:“老天爺……老天爺才不會死呢……”
璟寧狠狠白了他一眼。
眾人趕緊起個哄,拍桌鼓掌地笑起來。
“德英好福氣好本事,找了個河東獅。”
“璟寧遇到德英也是沒辦法的,德英是個邏輯學家。”
“這才叫天生一對。”
德英定定地看著璟寧,慢慢地,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四〕
婚禮舉行的那天早上,龜蛇二山茂密的樹木宛如攬著煙雲,房屋、街道、樹木被敷上一層朦朧的顏色,江上亦是一片朝霧茫茫,唯獨停留在船舷的水鳥,習慣性地守候著漸漸明亮的天光,準備捕食開船時在水浪下盤旋的魚群,它們在振翅之間掀動著霧氣,一點點撩開了城市蘇醒的序幕。
新娘著一身大紅婚服,金線繡著牡丹花,秀發分覆額際,用發油抿得漆黑烏亮,兩側緊緊向後拉扯至腦後,挽成緊實的發髻,用赤金雙尖簪子固定在一起。喜娘們稱讚新娘美麗,新娘麵無表情,默不作聲,又有圍觀的婦人討論她這接近嶺南風俗的裝扮,好奇她頸項上金項圈的重量,她也始終木著臉不發一言,於是有人大著膽子上前,探手摸她手腕上重重疊疊的金鐲。
她早就被桎梏在枷鎖裏,動彈不得,原被那些鐲子壓得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卻在那不認識的婦人笑鬧著湊過來時,眼睛一抬,一巴掌就要揮過去,卻又像想起了什麼,動作生生止在半途。那冒失的婦人嚇住了,一時不知作何反應,璟寧妝容精致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卻很涼。
銀川因傷還沒有好全,隱在一個角落坐著,待鞭炮聲喧,新娘被扶到大堂中,他方吸了口氣慢慢站起。
璟寧亭亭地立在堂中,蒙著紅蓋頭,德英一臉珍重和喜悅,眼睛閃閃發光。喜娘指引璟寧叩拜,手掌摁在她背脊,璟寧略略欠身,德英則每每一揖到地,眉梢眼角都是喜氣。
禮畢,德英趨前一步,探手向前,猛地將璟寧攔腰一抱,璟寧的手在空中掙了掙,似受到驚嚇,最後還是不得不將手搭到他肩頭,一個金鐲子滑下,叮叮當當掉落在地,很快被人拾起,重新給她套在手上,小小的動靜淹沒在笑聲裏,亦如新娘最後的驕傲,漸漸遁於無形。
銀川靜如止水的表情有了一些變化,他想退後幾步,卻忘了身後是椅子,受力不準跌坐在上麵,傷處一震,痛得撕心裂肺。
他是婚禮籌辦的主要出力人,鑒於在潘家身份的改變以及官司未脫的特殊狀況,場麵事均讓璟暄出麵去料理,其實背後大的決策依舊是由他來做。那段日子,雲氏母子似乎和他盡釋前嫌,畢竟他這些年不是白當的家,關鍵時刻也隻能由他頂上,和大家“齊心協力”地把婚事辦好。
璟寧的嫁妝是早就備好了的,一年年攢起,臨到喜事一來,也不過是添一點換一點的瑣碎事,即便瑣碎,銀川也沒有大意過。從家具床品,到首飾衣物,甚至桌布、沙發巾、花瓶、臉盆……事無巨細,樣樣都操了心。
親手備好一切,再眼睜睜送走,連同她一道。
新郎抱著新娘去洞房,人們簇擁著也往裏走,庭院中餘下一地紅色紙屑,不解人意的梧桐樹好像有掉不完的葉子,落下又被吹走,吹走了,又飄落下來。彌漫的霧最終散去,天空凝凍一般亮和白,食物煙酒的氣味越來越濃,幾個小孩在笑鬧著撿起地上剩下的鞭炮,循著香味穿過月洞門往飯廳跑,銀川半天沒動,隻是緩緩抬起眼睛。
目光到達的一刻,門口一直站著的那個年輕男人轉身離去。
孟子昭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去。其實他從不相信會和她分離,哪怕不停爭吵折騰,也得像兩根藤,一同枯死也緊纏著彼此不放。他想起那次她發了瘋一般追他的車,那是他第一次毫不示弱地將她拋下,幾乎有了解脫的快樂。
即便那時也不曾認為她會真的離開。
這一場婚禮殘酷真實,直截了當,在新郎新娘拜堂的一刻,子昭猛然醒覺,原來之前憧憬的和她有關的未來,虛得完全沒有形狀。
出國的行程最終確定,臨走前的晚上,他將玄狐披肩交給了母親。
“藏來藏去的,還是藏不住了吧。”孟夫人打趣道。
子昭笑笑。
孟夫人摸摸兒子的頭發,絨絨的,胎毛一般。
“這世上有許多事,比你現在在意的這一點點都要重要得多,柴米生計,事業前途,一件件壓過來,想把日子過好其實很不容易,找到一個合適的愛人也很難,但你總會找到的,就像日子總會過下去一樣。”
子昭嗯了一聲。
“昭昭,想不想知道我對璟寧的看法?”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他冷冷地道。
孟夫人慈愛地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心裏就想,我真是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率真純潔的小姑娘。直到現在,我對她的看法其實一直沒變。”
子昭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並沒有摸到淚水。
在東湖邊決裂時他流過淚。
在花樓街遇到她後,當晚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下了車,走過去拉住她的手不放。璟寧很高興,將兩個人的手晃來晃去,笑嘻嘻地說:“孟子昭,我們去江上玩吧,坐你家的船。”
在夢中他哭得很厲害。其實他也清楚,離別並沒什麼可怕,不過是讓人悲傷罷了。
1932年深秋,徐德英和他的新婚妻子從漢口碼頭出發,往南行進,開始了蜜月旅行;孟子昭則乘船先去上海,再去歐洲;謝濟凡回了廣東,他將在老家佛山度過平靜的餘生,從此再未踏上漢口一步。
謝濟凡走的那一天,銀川早早等在碼頭,生怕錯過了送別。謝濟凡一向輕裝上陣,行李少,也不帶助手,隻有一個順德籍的老掌櫃陪著他。銀川向他們轉過身來,露出笑容,帶著一絲悲涼,仿佛預感到這將是永別。
銀川的臉在淺藍的天色裏凍得發白,清瘦美秀,似依舊是謝濟凡記憶中那個純真善良的美少年,眼神中淺淺的哀傷未曾因年齡的增長減退一分,總有種不安定縈繞其中。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孩子的希望與幸福,始終未曾找到合適的安放之處。
謝濟凡無限感慨。
“謝叔叔,早點已經備好了,還來得及吃。”銀川微笑著說,他的兩個助手則遠遠地站在一旁。
謝濟凡擺擺手,向師爺使了個眼色,老人點頭,提著行李往台階下走去。
“傷好些了嗎?”待兩人走到江堤上的平台,謝濟凡關切地問。
銀川微笑著拉開大衣,讓謝濟凡看了看他鼓囊囊的襯衣。
“石膏沒拆,不敢大動,但已經好多了。”
謝濟凡凝視著他,眼中閃動著溫情,良久,他說道:“我真希望你做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可以少受點罪,好好過日子……”沒說完,他笑了笑,“你不會喜歡聽這樣的話。”
“謝叔叔,我也想跟您說說心裏話。”銀川說。
有霧,天光透下來是分散的,東一點西一點,讓江水慢慢地亮起來。
“我曾經想,要是那一天我母親能把我淹死在珠江裏就好了,或者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被你殺掉就好了,再不濟,讓潘盛棠殺了我也不錯。但你們卻全都要讓我活著,活在一個地獄裏,活了二十多年。”
銀川的音量並不高,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在極力控製著自己,這是多年來養成的一種可悲的習慣,他從未有機會袒露真正的情緒,即便是麵對最應該信任的人。
“從小到大,我數得上來的朋友沒有超過三個人,甚至可以說,我一個朋友也沒有。我和氣,老實,勤奮,對每個人都好,但所有人都跟我不親近。是我臉上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嗎?是我的舉止很古怪麼?不是。但我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不論是在洋行還是在潘家,或者在我的學校,我和他們不一樣。那些人防著我,就好像我隨時會奪走他們的寶貝一樣。所以他們總是聯合在一起,那些壞蛋、笨蛋,紮著堆兒孤立我,他們過得相親相愛,從不把我當成朋友。”
謝濟凡輕輕歎息。
“謝叔叔,我知道你想讓我回頭,可我回哪裏去呢?攬了這麼一個大攤子,回哪裏去?一步步走到今天,回哪裏去?你覺得我做得太過,是的,我也這麼認為,可我覺得還不夠,我想要那些人看看,看看這死氣沉沉的華賬房到了鄭銀川手裏會變得多麼不一樣,我們這些在洋行裏做事的中國人,被洋人欺負壓榨,被中國人看不起,我想改變這樣的局麵,我真的想……可是您沒說錯,我走得太快太急了,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謝濟凡道:“你要讓華賬房脫離出去,卻用了一種損害大多數人利益的方法,即便你得到了你要得到的,但人心你卻失掉了。”
銀川點點頭:“是的,我不僅僅在收集華賬房的股份,還陷害了許多股東,而埃德蒙對我也一直很有敵意。”
謝濟凡眉毛一動:“那麼,你是想擁有整個普惠洋行。”
銀川搖搖頭:“我比不上我的生父,比不上潘盛棠的先輩,他們都是世上一等一的生意人,連洋人都忌憚他們的。我沒太大的誌向,沒本事得到整個普惠洋行,我隻想要它的漢口分行,因為我知道我有這個能力。謝叔叔,我想讓鄭家的永和行重生在漢口,我想從英國人手裏搶回中國人應得的東西,我想讓我父母在天之靈為我驕傲。”
謝濟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麼多心裏話,小川,你誌向遠大,超過了我的想象,你父母的在天之靈會為你驕傲的。”
銀川轉過臉來,深深注視著謝濟凡:“謝叔叔,在我心中您就像我的父親,您就是我的親人。而現在即便我的不信任傷害了您,即便我的所作所為讓您失望痛心,在我最危險的時候,您依舊站在我這一邊傾盡所有來幫我。我知道佟爺給富興的資金是從您手裏拿的,而為了幫我補上普惠華賬房的漏洞,您也幾乎投上了畢生的積蓄。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該如何報答,而您……也知道我無法報答,所以決定離開。”
謝濟凡良久不語,衣襟在風中輕輕飄揚。
銀川跪下,緩緩向他磕了一個頭:“祝謝叔叔一路平安。”
謝濟凡伸手相扶,眼角微微濕潤:“我老了,懶了,想安享晚年含飴弄孫,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以後就靠你自己了。”
銀川並不起身,頭依舊低俯在地,朝霞映亮了他烏黑的發。
“小川呐,”謝濟凡一聲長歎,“你有金玉之質,倘若為了複仇,讓仇恨蒙蔽心性,又或者為了金錢,變得唯利是圖是非不分,實在是得不償失。你如此年輕,是我帶你走錯了一些路,我為你所做的一切,是在償還我的罪孽。勸你回頭的話我是沒資格說的,說了也不管用,可一切皆有定數,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所有的曆練與波折,所有的人和事,最終還是為了讓你更懂你自己。你好好做你自己吧。”
晨光垂落在冰涼的地上,煙一般罩著,膜一般蓋著,有種不忍離的意思,可漢口碼頭對於別情離恨向來是見慣不驚的,總有腳步將所有的不舍踏破,總有風將一切留戀吹散。
銀川咬緊了牙關,淚水卻沒聽話,一顆一顆直直地落下來。
那天他做了一件很滑稽的事,從碼頭回返後直接去了潘公館,讓人將那四隻鴨子捉了塞進籠子裏,然後他獨個兒開車將鴨子帶走了,直奔西郊的灘澤。
車開得又快又狠,鴨籠就擱在後座上,四隻麻鴨驚慌失措,偏偏倒倒擠作一團,相互啄咬廝打,嘎嘎大叫,鬧得他心煩之極,將車停下,鴨子便不叫,車一動,便又繼續聒噪。
銀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開始大笑,牽動傷處,卻隻管放聲笑,笑得滿臉都是淚,卻又像不覺得痛一樣。
唉,他笑著想,怎麼一個個都要走呢,我又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呢。
深秋的圓月悄無聲息地自天邊升起。
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