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3年初夏,武昌蛇山的園林改造工程已初具規模,鋪設電線、拓土清汙,引薇成架,整葺古跡,從山腳沿山脊修築了柏油公路及步行道路,小汽車能一直開到抱冰堂。蛇山山頭塑起辛亥元勳黃興的銅像①,向東而立,目光悠遠,衣袂飄舉,恰應和其詩作中“蒼茫獨立無端感,時有清風振我衣”的意境。銅像落成之日,各界名流及市民登上蛇山舉行慶祝活動。此前,武昌城連個像樣的公園都沒有,在漢口,曾經的西商跑馬場也發生過“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先例,即便之後有了華商跑馬場,金錢亦在人與人之間豎起了一道屏障。現在一江之隔的武昌,終於有了不論貧富貴賤人人皆可前往的公共休閑之地,可謂“眺望江山,大是佳事”。
慶典後,人群分散開來,有的去臨時的茶棚喝茶休息,有的去參觀尚在建設中的景點,有的坐於草地執觴品景,也有不少人在塑像前合影。是日為陰天,即便時間臨近中午,光線卻十分柔和,非常適宜拍照。清風颯至,花香奔至鼻端,歡聲笑語之間蕩漾著繁華安寧的光影。
照相的人很多,最後幾撥是大戶,基本上都不少於五人,其中一家衣著光鮮體麵,舉止言談甚是斯文,別人拍照的時候,他們則禮貌地站在一旁,即便有人搶上去占了位置,他們亦不著惱,依舊安靜等候,待終於輪到他們,方從容地走過去。
照相師埋頭看著相機,年輕的助手則負責安排各人站的位置,路不太平,小夥子很細心地提醒一大肚子的少婦:“太太小心絆到腳,往右邊挪一下,對,離您先生近一點。”
少婦長眉淺翠,秀麗的臉龐因懷孕顯得略微浮腫,她僵著身子沒動,一雙剪剪秋水淡淡地看過來,她的右側是個極英俊的男人,聞言卻往旁邊讓了一步,但少婦依舊定定地站著,因腳下有兩塊碎石,顯然站得不舒服,男人臉色一變,待要說什麼,卻見少婦左側的男人微微一笑,輕聲道:“小心些。”手伸過去扶住少婦的腰,她方輕挪了位置。
小夥子已知自己說錯了話,待諸人站好,便快步回到了照相師身邊去。照相師橫了他一眼,低聲道:“那是徐市長家的少奶奶,左邊那位才是徐公子,右邊那個是她兄長,認不準就別多嘴。”
助手悄悄伸了伸舌頭。
數日後照片洗印出來,送到盛昌洋行徐德英的辦公室,由德英帶回了家。時間尚早,傭人尚未開始準備晚飯,璟寧在臥室,靠在床上看書,見他進屋,也沒抬頭,淡淡地說:“回來啦。”
德英將照片遞過去:“這是那天的照片,給程遠他們兩口子的已經寄出去了,用的加急件,估計等他們回北平不久就能收到。”
璟寧並沒有接的意思,隻將那本音樂理論書翻來翻去,也不知看沒看進去,德英坐到床邊,指著相片道:“照得挺好,你已經有當媽媽的樣子了。”
這麼一說,璟寧不由得轉過臉來,他順帶往裏坐了坐,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照片上九個人,均是標致齊整的年輕人。璟暄已和邵四小姐結婚,夫婦倆都在;徐家除了德英夫婦,還有兩個堂表親;另有劉程遠和她的丈夫,他們婚後已移居北京,回漢口是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還有一人是銀川,他之所以那天在,是作為捐助者參加了剪彩儀式,才被大家拉著一塊兒照的相,他一向不愛湊熱鬧,拍完照就走了。
照片裏的璟寧並不豐腴,眉目間尚留有一絲稚氣在,若不是大著肚子,哪裏像是要當媽媽的人。
她沒說話,盯著照片看,德英俯瞰過去,見她的睫毛輕輕顫動,白皙的鼻翼隨著呼吸一動一動,神態更像個小姑娘了。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那年他從浙江來到陌生的湖北,在陌生的學校當起了插班生,國文老師將他叫到台上做自我介紹,他呆若木雞,連話都不敢說,窗外一束強光斜射到前排一個女孩身上,精致的藕色衣服有一根絲線閃著微光,她看向他,睫毛眨動時瞳仁晶瑩,也是亮閃閃的,小嘴的弧度以及雪白皮膚細淨的毛孔,被光線營造成讓他畢生難忘的意象。
現在這個女孩就在他身邊,成了他的妻子,即將分娩。
她是璟寧,好像又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璟寧。
每天早上醒來,德英會悄然無聲地觀察她,看拂曉的晨光鋪散在那張細膩秀美的臉上,怎麼也看不厭。他也愛她撩動頭發的姿勢,她外出回家後脫掉外衣時熟稔的動作,依稀有過去鮮亮活潑的影子。有一次,她身著晨衣坐在梳妝台前梳頭,他從床上坐起,大膽地走過去吻她裸露的後頸,她沒轉身,由著他吻,卻還是打了一個寒噤,這寒噤讓他灰心了好幾天。他們做不到真正的親密,他試過無數次,她也強迫自己適應,最後誰都沒成功,無形卻堅固的隔絕感讓彼此都很無望。懷孕的狀況讓某件更隱私的事有了推遲的理由,恰是為此,婚姻裏有了相敬如賓的假象,誰也不願意戳破它。
潘盛棠的失蹤在警局掛了檔,成了一宗懸案,這一段時間也就這一點沒變化,除此之外,身邊還是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方琪琪就遭遇了一件尷尬的不幸。年初,她通過筆會結識了一個上海青年,經過一段時間的書信聯係,對青年生起好感,在青年的邀請下,瞞著家裏偷偷去了一趟上海,兩人度過了甜蜜的一天一夜。次日一早,青年陪她去美發店做頭發,等她頭發做到半途,青年說出去買早點,就此一去不回。琪琪隨身的提包還在他手裏,裏麵有她全部的盤纏——美發店的夥計帶她去報了警,直到方家派人從武漢趕到長沙,做頭發的錢才給結了。
琪琪的未來夫家不知怎麼知道了這件事,立刻中斷了婚約,為掩家門之恥,方家將琪琪送到了四川,琪琪走時甚至沒來得及告訴璟寧和程遠。不久程遠也結了婚,隨丈夫去了北平。由此,璟寧身邊便沒了最好的兩個朋友。一行五人泛舟湖上的情景還清晰如昨,眨眼間,除了結成夫妻的璟寧和德英,其餘人均已四散各方。
表麵上看不出璟寧有什麼變化,但德英知道她情緒非常消沉。他理解她難過的心情,因為離開她的不僅僅有她的兩個朋友,還有她真正的愛人。
德英真心想對璟寧好,璟寧也一直在努力做一個盡職盡責的主婦。這場婚姻的由來是那場不可告人的風波,這也是徐家人心中的痛處,德英曾非常擔心母親對璟寧的態度。
婆媳相處本來就難,遇到徐夫人這樣的婆婆,則變得越發地難。徐夫人有潔癖,從外麵進家門,立刻就得洗手換衣服,還不止換一次,徐家是政府官員,家裏傭人並不多,有時候忙不過來,主婦還得幫著做點家務,就為換個衣服,徐夫人就能折騰好幾遍,廚房、客廳、休息廳,她穿的衣服絕不會一樣的,如果去了花園照看花圃,進來後也得換身衣服才能坐到沙發上。德英提前將母親的習慣告訴了璟寧,希望她能夠做好心理準備,於是璟寧正式進門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備好了好幾套隨時要換的衣服。
徐家的碗筷杯碟從碗櫥裏拿出來,上桌之前,必須要用水管的水衝一遍,這還不夠,得用開水再燙三遍。這樣的規矩,即便是徐祝齡和德英都覺得太過了。德英害怕璟寧根本就無法適應,她是那麼一個無拘無束的任性女孩兒,保不定會跟母親發生衝突,但璟寧的反應卻讓德英大吃一驚。
在聽了徐夫人的叮囑後,她不過微微一笑,非常溫順地說:“沒問題,媽,我燙五遍!”
沒開玩笑,所有事,徐夫人要求做七分即可,她必然做到九分,或者十分。她簡直變了一個人,變得遠遠超過德英的想象,她的勤快孝順,無可指摘,換來了融洽的家庭氛圍,懷孕的消息公布後,徐祝齡夫婦更是完完全全喜歡上了這個洋派家庭出身的兒媳。
“德英啊,你這個老實孩子,算是撿到寶了啊!”徐夫人有一天忍不住感歎道。
德英沒接話,老不老實另說,這個寶卻不是撿來的,是他費盡心機爭取來的。因而他十分不安。
隻有他能看出璟寧強顏歡笑的表麵下拒人千裏的疏離,她每天應付各種人與事,隻要廳堂華麗,人就足夠雍容。她的所有溫順,說好聽點是一種妥協,說不好聽,就是為了少麻煩、圖清靜的心機。她過得很煎熬,身體狀況很差,早該停了的孕吐接著持續了好些日子,等到稍微好轉,兩個女友又相繼離開漢口,她連夜連晚睡不著覺,越來越瘦,且飽受浮腫折磨。
德英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她好起來,快樂起來,像以前少女時期那般無憂無慮,無計可施之下他決定向一個人求助。
到寶順路暫住了一段時間後,鄭銀川又搬到了德租界的一個宅子裏,不再住在潘家,埋首生意,花了差不多半年時間才擺脫了難纏的官司。將近一年的時間,他過得無比低調,雖和潘徐兩家也有聯係,但並不是很主動。
德英不顧李南珈的阻攔,硬闖進了銀川的辦公室,銀川抬起頭,揚了揚眉毛:“妹夫怎麼不帶你那些打手來呀,聲勢會更壯一些,如果錢不夠,那些人不買你的賬了,我這兒還可以給你一點。”
“我沒興趣跟大哥開玩笑。”德英板著臉,將璟寧的情況告訴了他。
銀川不動聲色地聽,太陽穴上的筋輕輕跳了跳,緩緩說道:“寧寧七歲的時候,英租界舉辦了一個少年鋼琴比賽,她去參加,拿了第四名,得到的獎品卻是最多的,因為參賽的人裏就她年紀最小。工部局有個老董事非常喜歡她,將她抱在膝蓋上坐著,說她是白雪公主,璟寧連連搖頭,說我才不當白雪公主。老董事就笑了:你不當白雪公主那就當辛德瑞拉吧?她又搖頭,說,我也不當辛德瑞拉。領事就問那你當什麼呢?璟寧說,凡是皇宮裏的我不要當,凡是籠子裏的我也不當,我要當天上飛的小鳥。”
德英抿緊了嘴唇,銀川澀然一笑:“這麼一個人,就這樣被困住了。”
德英道:“她算過得好的了,沒人給她氣受,家裏疼她疼得隻差放手心裏了。她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要什麼有什麼,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銀川淡淡地重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著他,“是嗎?”
“請你告訴我,我該怎樣讓她開心一點?”
“多帶她出去走走,她喜歡在外麵吃東西,就帶她去外麵吃。”銀川撕下一張便簽,迅速寫了幾個飯店的名字,又寫了好些菜名和吃食的名字。
德英接過,道了聲謝。
銀川道:“對了,她不愛吃麵包邊緣的硬皮,她愛吃軟的東西,甜的東西。她非常愛音樂,亨德爾、海頓、巴赫、莫紮特、德彪西是她最愛的幾個音樂家。你家有鋼琴嗎?”見德英點頭,銀川卻淒然一笑,“有也沒用……她最愛彈她胡亂改編的《愛之憂愁》,還有莫紮特的《A大調鋼琴奏鳴曲》,但是自從……她應該不太願意再彈琴了吧。誰也不能讓她再彈琴了。”
他的眼中閃爍著憂傷的光芒:“她的琴聲是這世上最美的音樂。”
德英低下頭,沉默許久,抬起頭說:“你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想殺了我?”
銀川看著他,德英笑了笑,緊接著歎了口氣:“跟大哥比起來,我真的很沒用。”
銀川轉過頭看著窗外,沒說話。
“方琪琪和劉程遠全不在漢口了,璟寧每天悶在家裏,不走動,也很少說話,我根本不曉得怎麼讓她開心。”
“你回去吧,我會想辦法。”銀川說。
幾天後,一個活潑漂亮的小媳婦來徐家看望璟寧,德英在婚禮上見過,是佟春江的夫人。
佟夫人帶著一堆繡活兒來,說要教璟寧給孩子做點小衣服小鞋子,就當打發時間,還可以練腦子。她說話直接,也不怕唐突,璟寧在言談間卻對她有種疼愛寬容,就像回到做女孩的時候,會關愛比她更加弱小的女孩一樣。就是那種小姐妹間的友誼。但德英並不覺得佟夫人有多麼弱小,相反,這小婦人像野草般自在快樂,或許這也是璟寧喜歡她的一點吧。
璟寧問佟夫人:“字識得怎樣了?字典讀完了嗎?”
“原來半路上撂挑子的師傅還惦記著我呀。”佟夫人撇嘴道。
璟寧笑著說:“如果不嫌麻煩,就經常來我家吧,你教我做衣服,我繼續教你識字,怎樣?”
“等的就是這句話!”
佟夫人第二次來,帶著她兩歲的兒子小喜,虎頭虎腦的很討人喜歡,璟寧看著小喜,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她腹中孩子也有一個小名兒,是德英給取的,叫“小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