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英當時也在,心裏一抖,那是婚後第一次看到她由衷地歡喜。
德英沉浸在零碎的思緒中,璟寧已將照片放下,拉了拉他的衣袖:“發什麼呆呢?”
他回過神來,見璟寧仰著臉蛋兒瞧他,便微笑道:“我在想,你沒幾天就要臨盆了,最近千萬別太辛苦,家務事別摻和了,有不舒服的地方隨時說,得做好準備。我打算再請個傭人。”
她差不多就將在近日臨盆,要比對家裏說的日子早一個多月,德英是一直記著日子的。
“早就準備好了。”她說得很輕鬆,甚至有點滿不在乎,“也沒必要再請人,家裏如果實在忙不過來,叫我娘家的丫頭小君來待一段時間就好了,她從小就跟著我,很聽話的。”
德英蹙了蹙眉,以為她是想給他省錢,便從衣兜裏掏出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中。
璟寧拿起來打開一看,隻見裏麵厚厚一疊鈔票,不由失笑道:“這是做什麼?我有錢用的。”
德英道:“以前你就說想要有個琴行,我當時就表態一定支持你,還記得嗎?現在你是我妻子了,我更是要支持的啊。所以,我決定每個月都攢點錢交給你,等你生完孩子,養好身體,我們夫妻倆合夥開個琴行好不好?”
璟寧一怔。
德英訥訥道:“我是個無趣的人,隻能用這麼笨的法子討好你,是不是很沒出息?”
“不,我沒有這麼認為。”璟寧握住他的手,瘦削的手指在他指節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德英微微仰起臉,嘴邊卻是一絲無奈的笑意:“寧寧,我寧肯你罵我怨我,也不要你這樣輕易就原諒了我。”
璟寧無聲地歎了口氣。
數日後,徐祝齡決定在家裏舉辦一個茶會,招待政界和商界的一些名流和舊友,由徐夫人和璟寧負責布置。德英強烈反對,理由自然是璟寧受不得累,徐夫人笑著道:“媽媽生你前三天還在文書處上班呢,沒事的,寧寧還早著呢,再說了,越是臨近生產,越要多活動活動。”
“這是什麼道理?!”德英急道。
璟寧插嘴道:“媽是過來人,媽說的話就是道理。”
德英跺足:“別湊熱鬧,聽我的。”
璟寧道:“你要是生過孩子,我就聽你的。”
徐夫人忍俊不禁,攬著璟寧的肩:“寧寧呀,你幫忙出點主意就行,采購東西的事我來安排,不會讓你操勞的。”又道,“你的肚子看起來很顯大,估計是個大胖小子。”
璟寧笑笑。
〔二〕
“永和行”年初在寶順路已經先行營業,這個商行的誕生可謂曆盡艱難。銀川待脫離牢獄之災,擺平富興銀號的危機,重新整頓普惠洋行的華賬房,這一係列事情差不多完成之後,實際能用在永和行上的營運資金隻剩下不到兩萬元。
新的商行,不論規模大小,總還是需要一個紮實的班底。銀川以高薪及高額分紅為餌,悄悄吸收了數位普惠洋行的年輕華人骨幹,任命為永和行儲運、業務等部門的負責人,會計部的負責人是於素懷,性子沉穩內斂的李南珈則繼續留在普惠洋行,為銀川在華賬房當助手。
外資洋行的中國買辦兼有自己的商行在清代就早有先例,“永和行”成立之初,看起來與一些尋常外莊並無二異,埃德蒙卻一直很警惕。眼見著銀川已開始蠶食普惠洋行洋賬房的股權,埃德蒙如坐針氈,恨得咬牙切齒。為了弄走銀川,他使了很多招數,生出不少事端,但銀川一改往日溫文之風,不禁不怕跟他針鋒相對,行事作風變得尤為決斷狠辣,加上心細如發,埃德蒙的花樣基本上沒起什麼作用。
永和行最先做的生意是桐油①。桐油的出口,單次最少要賣三百短噸,以永和行現有的資力是難以周轉開來的,為此,銀川爭取到川湘鄂一些急於出口銷貨卻毫無外銷渠道的小油棧,利用自己與洋商的關係,為這些內陸貨棧牽線搭橋進行代銷。他推行了一種樸素保險的代銷手段:找到需要進口的外國商行,由它們開具資金信用憑證,簽訂合同,在限定的天數內,永和行負責在中國采購好貨物運送到外國,然後再向銀行結彙,其中儲運、提煉、出口、保險等一切費用,由外國資方負擔,永和行隻收傭金。如此一來,避免了油價漲跌為永和行帶來的風險,也巧妙地解決了資金短缺的問題。
營業第一個月,永和行便賣出了超過七百噸桐油,第二個月賣出了兩千噸,第三個月賣出了七千五百噸。在永和行成立的第二個月,銀川入股的富興銀號成為富興銀行,鑒於他在普惠洋行的地位以及永和行風生水起的勢頭,更有佟春江這樣的幫會人物作為重要股東,按商場習俗,金融界、商界的重要人物,均帶著數額不小的鈔票和金條存入富興,以表慶賀。
寶順路的公事房很快便不夠用了,五月初,銀川在漢口三民路設立了永和行的一個辦事處。
五月底,銀川在三民路的會賓樓飯店遇到了孟子昭。
這是三民路最火的一家餐館,一樓賣小吃散食,二樓辦酒席宴會,到飯點總是排長隊,即便在二樓包廂,也有客人時常拚桌用餐。
孟子昭顯然是沒預訂座位,上樓後,抄著手在樓梯口等著。銀川點完菜,恰好看到他,許久沒見,大鈞的掌門人愈發豐神俊朗,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有朝氣,眼神則穩重得多了。
“孟兄弟,”銀川向子昭揮揮手,“若不嫌棄,我們可以坐一桌。”
子昭聞聲看過來,臉色微變,但還是走過來坐到他對麵。
“好久沒見了,聽說你去了一趟馬六甲,什麼時候回來的?”
“有些日子了。”子昭拿起菜單。
“綠伯爵號的生意,你們大鈞拿下了吧?”銀川道。
“是的,”子昭很幹脆地回複道,“很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不管怎樣,恭喜恭喜。”
子昭抬頭,眼睛一眯:“也恭喜鄭先生的永和行在漢口一炮打響。”
“這裏的醬肉包子不錯。”銀川道。
“嗯,葵花豆腐也好吃。”
這麼一來一去,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子昭端起茶杯,想說什麼卻沒說,銀川道:“她過得很好,下個月就該生孩子了。”
子昭臉色一變,似十分驚愕,銀川隻道他不曉得璟寧懷孕的事,也不多說,將自己的杯子跟他的碰了碰:“為了她平安順利,以茶代酒喝一杯吧。”
子昭仰頭,將茶一飲而盡。
徐公館是洋樓,璟寧將大廳和茶室布置成了中式風格,又從倉庫裏將一批用楠木框裱好的蠅頭行楷懸掛起來,字多的井然有序行雲流水,字少的印在灑金花箋中央,顯得風致翩翩疏落妥帖。兩扇古舊屏風,借以將大廳分成兩進,其中一進安置畫案一張,放文房四寶及清玩,另一進則茶桌圈椅俱全,矮凳小幾亦散置四處。小滿過後,芍藥盛開,花店裏也尚能買到牡丹,璟寧決定將絳紅芍藥與白色牡丹搭配在一起,在門廳、茶室、客廳裏各擺放一瓶。
除了花卉和綠植,室內的布置基本上已經全部完成。
徐夫人原本就很讚同璟寧的點子,徐祝齡亦非常滿意,負手在大廳裏走了兩圈,連連點頭:“好,好!”
待大家坐下,他方說了突然想辦茶會的理由,起因是一個知交在前些日子突然去世。
徐祝齡感歎道:“當年我和睿之在東京的火車站台話別,直到火車動了,他才猴子一樣跳上去,扒在門上說,老徐記得到廣州看我。我至今沒去看望他,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前些天他兒子寫信來,說他上月去世了,我是再也見不著睿之了。人和人的緣分有時候就是這樣,你都沒說不再見,老天爺就讓你們永遠不再見,又所謂‘緣自有心’,有心才有緣。睿之活著的時候,我若真鐵了心要見他,也不是沒辦法啊,可見還是心存僥幸,隻念著以後還有機會,卻沒料到世事無常,就此後會無期。所以趁現在這幾天稍微閑一些,讓朋友們借此聚一聚,能撿起多少緣就撿多少吧。”
璟寧垂下了頭,徐夫人以為她累了,便叫她回屋休息,德英跟在璟寧身後,輕聲道:“父親給孟家人也發了請柬,大概是想讓兩家人將心結解了,聽說子昭早就回了漢口,應該會來吧。”
他言外之意,也是希望她的心結能解。
璟寧腳步沒停:“他不會來的。”
她沒說錯。
茶會當天,孟道群由管家陳伯相陪來坐了一會兒,他身體不好,走這麼一趟已給足徐祝齡麵子了,來去匆匆,璟寧跟他連打個照麵的機會也沒有。子昭果真沒有來。
這次茶會,璟暄夫婦和銀川也在。璟暄帶來了訂購好的手信:男客每人一件開司米毛衣,女客每人一條真絲紗巾;銀川則帶來了一位古琴師和一位笛手,璟寧百密一疏,雖將環境布置得古雅精致,總還是少了點什麼,兩位樂師一到,恰為茶會增添了樂韻。客人中有清朝遺老、政客、商界名流、學者和畫家,大多和徐祝齡交好,琴師彈起了《高山流水》,眾人品茶聽琴,吟詩填詞,甚是開懷。
璟寧身體狀況特殊,雖隻大概應付了一下,仍然還是有些不支,她找了個安靜角落坐著,做西點的廚師是從潘家叫來的,璟寧拿了一塊蛋糕,慢慢品嚐上麵覆蓋的栗子粉,捕捉到短短的一瞬自在,待璟暄的妻子邵英蘭走了過來,她便放下手中的食物,和嫂子客氣地聊天。英蘭住在國外多年,完全不知小姑未嫁之前曾有過的離經叛道之舉,不清楚她經曆過怎樣的傷痛蛻變,隻覺璟寧溫柔可親,自製有禮,言行舉止處處都體現著一個少奶奶的風度和周到,就是眼神稍嫌堅硬,有一點含而不露的驕矜——這是一雙任性不安分的眼睛。
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璟寧疲於客套,硬撐著說話,睫毛時而垂下,顯得雪白的臉龐尤為憔悴,徐夫人心細,過來囑咐她回房去休息,她方得以脫身。走在樓道的時候被人叫住,璟寧轉身,局促的神情從眼中一閃而過,化作和煦的笑容。
“大哥哥。”
銀川往大廳裏掃了一眼:“我去叫德英來。”
璟寧道:“他是主人,得陪客人,哪有陪老婆的道理,簡直不成禮數。”
銀川很慢很慢地笑了一笑。
這笑容讓璟寧有點難為情,她極力讓湧上雙頰的熱度散開,就像一個故作成熟的孩子,被大人看穿了自己的幼稚。她自認已是一個合格的主婦,但不知為何,總覺得在銀川麵前,自己依舊像個小女孩,渾身都不自在。
下午三點的光透過玻璃窗穿進來,他臉龐的輪廓和那雙充滿關切的眼睛顯得格外柔和,這一整天璟寧心力交瘁,尤其在孟道群匆忙來去後更是難過到極點,不過一直強繃著罷了,銀川清晰地察覺她內心複雜的變化,如同清晰地聞到她放在門廳的芍藥花的香氣。
“快去休息吧……”他朝她擠擠眼,小時候每當他露出這種表情,多半是會給她什麼好玩的東西。
她狐疑地看著他,銀川卻笑著轉身走了。回到房間,璟寧特意看了看四周,猜測他會不會是讓傭人送了什麼進來,結果一無所獲。她躺下,四肢酸痛,筋疲力盡,卻越發心煩意亂。
一陣笛聲影影綽綽飄了進來。
旋律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當第一個音符響起的時候,整首曲子已在她腦中完完整整地流淌了一遍。
《愛之憂愁》。
年少時自作主張將這首小提琴曲改作了鋼琴曲,亂彈一氣,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何曾真正明白愛的憂愁。而當終於嚐到它的滋味,纏入情絲萬縷,痛與樂都遠超過之前想象,存留在記憶中的萬般甜酸苦辣,如這圓舞曲輕快的旋律,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回旋。一支竹笛竟也能將這首西洋的曲子演繹得出奇動人,雖然有個別音符不一樣,調子也稍有不同,但樂音清澈無比,溫柔如皎月的銀輝瀉地,窗外燦爛晴天仿佛被過濾成了靜寂星空,星輝結成了網,變成高懸的光芒的帷幔,帶著慈悲與安撫的表情,俯瞰著每一個渺小的靈魂。
璟寧沉入睡夢中,有了珍貴卻短暫的寧靜。
〔三〕
璟寧誕下一個女嬰,孩子幾乎過了十幾個小時才落地,更糟糕的是,孩子出生三小時後璟寧就發起高燒,數次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