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醫院的日籍院長藤原向家屬們坦言:“少夫人情況很危險,我擔心可能會是子癇的前兆,從現在開始的二十四小時內,假如她出現了痙攣的症狀,諸位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德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確診,幾乎是無力回天。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她死嗎?!”德英冷笑道,轉而看著眾人,露出一種罕見的刻薄表情,“這個人連中國話都說不利落!你們信他的話嗎?什麼叫無力回天?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我不相信女人生個孩子還會出什麼事兒。”
藤原並不生氣,很有耐性地道:“我們已經給少夫人用了藥物,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麼了。我說的等,是等這二十四小時平安過去。病人現在需要安靜,如果她醒來,你們也要讓她保持平和的心情,不能讓她過度緊張——少夫人失血很多,且隨時可能再次引發大出血。請諸位離開病房,如果這裏要留人,有一兩個在就行了。我會為少夫人祈禱的。”深深鞠了一躬,離開了病房。
所有的人都震住了,病房裏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輸液管中的藥液滴落的聲響。病床上,璟寧時醒時睡,眉頭卻總是蹙得很緊,仿佛正經受著巨大的痛苦。
雲氏忽然掩麵而泣。
德英看著她:“媽,您還是走開吧。”
他神情淒惶,眼神都是亂的,說話也特別沒分寸,徐夫人忙道:“為了璟寧好,大家都別在病房裏呆著了,這樣,德英,你就留在這兒吧。我們其他人去看看孩子,一會兒就走。”
所有人中,唯獨銀川表現得非常冷靜,自始至終他甚至連臉色都沒變一下,簡直令人駭異。徐夫人話音一落,他便低頭看看表,然後快步離開了病房,就似生怕多待一分鍾,就會耽誤他的要緊事。
雲氏擦了擦淚,朝著銀川的背影恨恨道:“就不該聽阿暄的,叫這個人來做什麼?!”
璟暄皺眉道:“媽媽,在璟寧心中他畢竟是她敬愛的大哥。”璟暄也對銀川這麼一走了之很不滿,但他並不知道幾個小時後銀川還會回來。
淩晨三點,窗外暴雨傾盆,樹木猙獰搖晃,病房雪白的燈光從門縫透出來,長長的光線隨腳步共振,又被腳步打斷。銀川走得太快,以至於差不多走到通道盡頭才意識到已走過了那間病房,隻得又往回走,找到璟寧的病房,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手腳打著顫,也許是因為外衣已經全部濕透,也許是因為害怕,因為他並不冷,之前喝了一大杯沒有摻水的朗姆酒。
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恐慌和希望在心中交戰,他怕推開門看到一張空空的床,他怕永遠失去她。
門打開了,徐德英走出來,手裏拿著一條毛巾,見他立在門外,並不驚訝,說:“寧寧醒了一會兒,一點東西也不想吃。”
“你做什麼去?”銀川問,將濕漉漉外衣脫下來,放到門邊的長椅上,德英這才看到他懷裏抱著個包裹。
“去洗把臉。”
“她情況怎樣?”
“不太好……迷迷糊糊的,老說胡話。”德英聲音一哽,跟著他走進去,銀川沒回頭,冷淡地道:“我不會呆太久,一會兒還有個人會過來。”
德英一怔,旋即臉色大變。
銀川的語聲很輕,卻強硬得不容拒絕:“她現在最希望見到的人未必是你我。那人一來我就走,你也別留在這兒。”
德英頹然地退後一步,轉身走了出去,坐到門口的長椅上。
銀川將包裹放在床頭櫃上打開,小心拿出裏麵的東西,盡可能不發出聲音。
裏麵是璟寧最愛的小朋友“貓貓頭”,她出嫁前將這舊洋娃娃放進了嫁妝裏,但被他偷偷拿走了,明知她會找,明知她找不到會非常難過,但他還是拿走了它。對了,他還拿走了那盒象牙酒籌,現在也帶過來了。真是幼稚,偏偏要拿走她喜歡的東西,卻又這樣傻兮兮地還回來。
她醒了,無神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他,很快開始了又一陣頭痛,她痛苦地蹙起眉頭。他趕緊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坐到床邊椅子上,朝她湊過身去。
“寧寧!”他喚她。
“大哥哥……我很痛,睡不著了。”她輕聲說。
“睡不著就不睡。”他向她微笑,眼中卻滿是淚水。
她的目光是散的,臉燒得通紅,一滴淚似落未落地掛在眼角,似也變成了淺淺的粉紅色,憔悴的小臉皺在一起,隻剩下那雙大眼睛,茫然地睜著。她是那麼消瘦,那麼可憐。
他悲傷地看著她,在心裏說:可憐的小栗子,你很難受對吧?那孩子讓你受這麼大的罪,你討厭她嗎?我真是恨她啊,她把你害得這麼苦。
他恨那個孩子。那個像小耗子一樣瘦弱的東西,他一點都不喜歡她,當徐德英抱著她的時候,當所有人愛憐橫溢地撫摸她小臉的時候,小東西發出低弱的哼唧聲,也令他無比憎惡。這個小孽障,完全不顧母親正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掙紮,她差點害死她的母親……她會害死她嗎?
銀川鼓起勇氣,伸手將璟寧鼻尖的一縷發絲移開,璟寧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淒然道:“大哥哥,我是要死了嗎……那大夫說我可能會死……我聽到了……”
“還記得小時候嗎?”銀川微笑著說,“我們在日租界鬧,說要吃日本人的狗子,他們一向不喜歡我們,那大夫故意亂說要氣你呢。”
璟寧也想笑,嘴角卻撅起,是很悲傷的樣子。
“寧寧,你瞧,貓貓頭。”
銀川把布娃娃放到她枕邊,又將酒籌盒子打開,將酒籌倒出來,找出那枚舉人,他把它們全放在她枕邊,像哄小孩一樣哄她,他是真的沒辦法了。
璟寧疲倦地抬起眼睛,隻看了一眼,便無限倦怠地道:“大哥哥,我好累,我想走,讓我走吧。”
“好,沒問題,你去哪兒我都陪你去。”他依舊微笑著。
璟寧搖搖頭,淚水滾落下來,她的意識並不很清楚,很快她就又開始說起胡話。
銀川的心卻定了。是的,即便發生最壞的事他也不怕,她去哪裏他都陪著,有什麼好怕的?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轉過頭,向走來的男子道:“寧寧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男子渾身都濕透了,滿頭滿臉都是雨水,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床邊,蹲下身子便要去握璟寧的手。
“你的手又濕又冷,別涼著她。”銀川淡淡道。
子昭的手停在半路上,焦灼的眼睛看過來:“謝謝。謝謝你叫我來。”
銀川一言不發走了出去,在門口轉身,見孟子昭正不停往手上哈氣,想讓手變得暖一點,他心裏驀地一酸,將門闔上,門外長椅上的徐德英像雕塑一樣坐著,手裏還捏著那條洗臉毛巾。
“臭小妞,我來了。”子昭輕輕地說,將璟寧滾燙的手握在手中。
她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會再見我了,大哥哥,你別去找他。”
“睜開眼睛看看,我是孟子昭。”他像過去那樣啄吻著她纖瘦的指節,喃喃地說,“你瞧瞧你這樣子,除了給我添麻煩還會做什麼?是想要我的命嗎?你說你很想得開的,你說我們隻要好好活在這世上就是在一起,我們不是一直就在一起嗎?混賬小妞!你要說話不算話,我就永遠都不原諒你。小混賬,你要我恨你一輩子嗎?”
她沒睜開眼睛,他的聲音為她找回了一個夢境,她沉浸在這美夢裏,嘴角露出甜甜笑意,輕聲說:“嗯,你是討厭鬼。”
子昭微微一笑,淚水卻滾滾而下:“沒錯,我是討厭鬼。”
璟寧的呼吸逐漸平穩而有力。子昭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在心中細數和追憶和她之間的所有細節,那些歡樂與悲傷,那些再也撿不起的零碎片段,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珍貴的時光。
“潘璟寧,我求你,好好活下去吧。這樣我才能活下去啊。”
他在她滾燙的額頭上印下一吻,他的淚水和她的彙聚在了一起,但他是那般的悲痛,為他們注定的、不可挽回的離別。
時間慢慢流動,這或許是病房內外的四個人一生中最艱難的夜晚,但也未必,愛憎之情在我,離合之意在天,命運在人生劃下的印痕,總是一道深過一道。窗外雨聲風聲如潮水,氣勢洶洶奔來湧去,巨大的動蕩中蘊藏著無垠的寧靜。
到清晨,雨漸漸停了。醫院花園的樹下積著水窪,沿著青石路流下去,籬笆上金銀花和玫瑰繞在一起,幾隻鳥跳躍著,花瓣上的水珠撲簌簌彈落,雨霧一點點散去,鳥鳴聲越來越響,一切仿佛都活了起來,亮了起來。
子昭輕輕走出病房,在一樓入口的屋簷下找到銀川,他獨自站在那裏抽煙,不知道站了多久。
“璟寧既然已經平安,如果我再見她,對她便是打擾了。這個小玩意兒,請代我給她吧。”
子昭將一個牙雕信筒交給他。
“我能看看嗎?”
“可以。”
銀川將珊瑚蓋子旋開,從信筒裏抽出一小小卷軸,泛黃的宣紙上用清麗雋永的小楷寫著兩個字:靜安。
“在歐洲一家賣中國古玩的店裏買的,雖知道未必有機會給她,但一見還是忍不住買了下來,璟寧從小就喜歡這些東西。回武漢後,我揣著它去歸元寺,給每個菩薩都磕了頭……現在送給她,就當是對她和孩子的祝福吧。”
“我會給她的。”銀川道,“但要等她恢複一段時間。”
子昭嗯了一聲,忽然道:“潘大哥,哦不,鄭先生,我非常討厭你,你知道嗎?”
銀川將信筒放進衣兜,淡淡道:“我也非常討厭你,過去是,現在也是。不過隻要你還在武漢做生意,就免不了會經常跟我見麵,所以也隻有適應了。”
“告辭。”子昭向他拱手一禮。
銀川頷首以應,目送他離去,簷上的雨水滴落在水泥石地麵,發出空茫的聲音。
不久後,子昭和漢口永利銀行一個董事的女兒訂了婚,孟夫人果真沒有食言,親事一定下來,她就用自己的私房錢,給未來媳婦買了一件紫貂大衣。
那個雨夜,是孟子昭與潘璟寧此生最後一次相聚。
〔四〕
法租界的長生堂是武漢最受富人階層歡迎的美發店,辛亥年間,由揚州名剪張聚年坐鎮,帶著手藝高超的師傅們,一把剪刀剪出了漢口數十年不絕的發間風流。在武漢,許多有錢人家的小孩出生後都會被帶去長生堂“剪胎頭”,以圖長生吉祥。
小乖滿了月,璟寧和德英也帶著她去了長生堂,客人很多,夫妻倆抱著孩子在休息室等了一會兒。
時間是萬能的,在摧毀與折磨的同時也在施行著拯救。璟寧低頭看著女兒純淨無邪的小臉蛋,心中是一片寧靜。
她不是一開始就愛這個孩子的,甚至也有想甩脫她逃離她的念頭,也許出於初為人母的懵懂,也許來自被桎梏捆綁無法脫身的痛苦。但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一天天過去,“母親”這個身份已不知不覺改變了她。孩子對她的治愈緩慢得幾乎無從覺察,但改變確實在發生。
她凝視女兒甫一出生便烏黑濃密的頭發,潔白如雪的皮膚,細膩精致的小小鼻梁和靈動有神的清澈眼睛,還有那讓人憐愛的表情,那一見到媽媽就會渴求、就會開心的表情,讓她悲欣交集。
“我有一個女兒,我是一個母親。”
“我能給你什麼呢?”璟寧在心裏說,“可我的小乖呀,我願意給你能給的一切。”
小乖正興奮地睜著漆黑的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這個和家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每當身邊路過一個漂亮的阿姨或叔叔,她都會好奇地瞅一瞅,如果聽到吹風機或剪子的聲音,也會側著小耳朵似懂非懂地聽。
“我來抱。”德英將孩子接過,小心翼翼放在胳膊上,小乖愣了愣,旋即朝著他嘰地一笑,德英重重地親了她一下,璟寧提醒道:“你輕一點。”德英忙道:“好,好!”又放低了聲音,“小乖媽媽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一會兒想吃什麼?小乖媽媽吃好了,我的小乖才能吃好。”
璟寧臉上浮起紅暈:“你現在也學著油嘴滑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