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城02(1 / 3)

德英坐得近了點,柔聲道:“我們永遠這樣好,行不行?”璟寧沉默,他知道她也許是在傷感,便不再說話。過道的風將對麵一張小桌上的蕾絲桌布吹得一蕩一蕩,璟寧彎下身子,將手遮擋在女兒額頭前麵。

德英道:“我給她想了很多名字,但每一個都覺得不夠好。”

“‘小乖’就很好啊。”璟寧讓女兒握住自己的手指,抬起頭,見德英滿麵笑容瞧著自己,“怎麼了,笑得這麼古怪。”

德英歎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滿月酒擺過之後的一天傍晚,銀川去了一趟徐家。仆人將他引到花園,香樟樹下,梔子和七裏香隨風婆娑,他走到花園深處,見新辟出了一小小花圃,德英將襯衣袖子挽到肘部,正給圍牆下的幾叢玫瑰澆水,璟寧抱著孩子站在旁邊看,斜陽餘暉灑在他們肩頭,玫瑰的枝條飽滿濕潤,就像在發著光。

德英放下手中的水桶,直起身子,向銀川打了個招呼,璟寧亦轉身看過來,小乖在繈褓裏撲騰了一下,小腳猛地一踹,就像是要躍出來,璟寧將她抱穩,笑著道:“這孩子愛熱鬧,一有客人來就很開心。”

銀川道:“跟你小時候很像。”

璟寧笑道:“那也分見到誰,也不是誰來都開心的。”

銀川低頭看了會兒玫瑰花,說:“長得不錯。”

璟寧說:“一直是德英在照顧它們。”

德英眼中盛滿了喜悅,將手擦了擦道:“大哥好不容易來一趟,咱們進屋去,我沏一壺好茶。”

“不用了,我順路來一趟,是想將這個給寧寧,”銀川從衣兜裏掏出牙雕信筒,遞給璟寧,小乖卻先伸手過來,銀川看著那隻粉嫩得近乎透明的小手,頓了頓道,“孟子昭要我轉交給你的。”

璟寧順手就將孩子遞給銀川抱著,接過信筒,取出字幅細看,眼神裏最初帶著驚訝和傷痛,但慢慢變成了安定和釋然。

在她心中,已經離開的子昭其實並未離開,盡管每一次說再見的時候,都覺得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在死去。雖然他帶走了她的一段生命曆程,但他也將他的交付給了她。璟寧記得那個飽受折磨的雨夜,知道子昭來看過她,守了她一夜,雖然那不是夢,但他們還是得醒過來。被愛當然很幸福,但是否去愛卻是隻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無所求地去愛一個人,思念一個人,這才是最自由的愛,誰也無法阻攔。人世迢迢無窮盡,時間就是禮物,他們在最好的年華中給予了對方這份人世間最珍貴的禮物。即便今生永別,但心中有過彼此,已經足夠。

銀川毫無準備,懷裏的小娃娃又香又軟,小手擊打在他下巴上,她半眯著眼睛,就像在朝他笑,香甜的氣味讓隱匿在記憶深處的往事突然圍攏了過來,仿佛光芒一閃,附著在一切微小細節上的感知、情緒一瞬間全部來了,拽著他,招惹他,然後一撒手又將他放棄了。銀川的動作變得僵硬,眼中湧上了熱流。

德英伸出手說:“我來吧,那樣她不舒服的。”

銀川回過神,原來自己兩隻手都攬在孩子腰上,不免讓她的小腦袋一直往後仰,果然沒過多久,小乖就咧著小嘴,鼻子一吸一吸的,然後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德英接過孩子柔聲哄著,璟寧走過去,將牙雕信筒在孩子麵前晃了晃:“乖乖要不要這個?你瞧這上麵雕著什麼花,有媽媽最喜歡的玫瑰花呢。”

小乖哭個不停,抽噎著用小手摸牙雕花紋,德英看了一眼璟寧手中的字幅,忽然道:“要不就這樣吧。”

璟寧和銀川都是一愣,德英笑道:“學名就叫‘靜安’!徐靜安,很好的一個名字啊。”

璟寧嘴唇一動,下意識想拒絕,卻又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德英道:“我們自然一直叫她小乖,靜安是學名,等以後有了小小乖,再接著給孩子取新名字。”

璟寧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銀川不聲不響站了會兒,告辭要走,璟寧道:“我送你。”

那輛勞斯萊斯已還給了洋行,他現在開的是一輛很普通的黑色福特。他一言不發走到車前,璟寧跟著過去,銀川轉身道:“你真願讓孩子叫那個名字?”

璟寧笑道:“仔細一想,‘靜安’和我的名字還有一些相似的地方,靜安,璟寧,這不是挺好的嗎?”

銀川點點頭。

她看起來似是恢複過來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恢複的,也許恰是在那決定生死的一夜。此刻的麵容雖依舊帶著一絲憔悴,但卻呈現出了一個年輕母親應有的狀態:溫潤、堅強,充滿了光澤,這是她內在純粹性格的外化,有易碎的危險,卻又有時刻準備燃燒的激烈。她身上有股糖的甜味,是孩子給她帶來的氣味,童稚的表情已完全褪去,身體透出玲瓏與豐潤,清澈的大眼睛裏透出一種直接且強悍的力量,既有成熟女人的堅韌,又有天真孩童的無邪。他知道這一切變化都是那個孩子帶來的。那個孩子的到來,讓她連孟子昭都放下了。

“我想請你幫個忙。”璟寧猶豫了一下,開口道。

“說。”

“德英很想有個自己的外莊,武昌有一家紗廠是他一直很想盤下來的,你知道他老實,向來不願跟人爭搶什麼,據說這次競拍的對手很強,我在想……要不大哥出麵把這家紗廠拿下來,再找個借口轉賣給德英。”

銀川淡淡一笑:“你並不是真覺得他老實,隻不過擔心他沒那個能力罷了。”

這句話很刺心,他竟脫口便說了出來。

“中間多出的錢,我們夫妻倆會慢慢還給大哥。”

她風平浪靜地一句話給刺了回去。

“你對他真盡心。”

“他是我孩子的父親,對他盡心是應該的。”

銀川不慌不忙地觀察她,不放過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璟寧別過了臉去。

“你不幸福。”他淡淡地道。

“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一直在發怔。Madame Hardy、Madame Isaac Pereire和Madame Grégoire Staechelin①都是攀援型的玫瑰,你讓它們散種,Madame Knorr是該是散種的,你卻讓徐德英給搭了個架子。我費盡心思給你從英國帶回來的‘黎塞留主教’,你那麼喜歡的紅玫瑰,根本不喜水,你卻任由他朝它上麵猛澆水。”

“你剛剛還在誇它們長得好。”

“我撒了謊。你也撒了謊。”

璟寧怒形於色,俏臉沉了下來。

銀川冷峭的臉龐無波無瀾,聲音更是沉靜,並沒透露太多的情緒:“我想告訴你,你們潘家有我,再不濟還有你二哥,並不需要徐家做後盾。你沒必要將一輩子托付給一個和你根本不匹配的人。”

“匹配?”她倔強地道,“我跟我孩子父親有什麼不匹配的?”

一陣鴿哨由遠至近傳來,他們不約而同抬起了頭。夏日天長,霞光中飛翔著回家的鴿群,姿態如此輕盈,而他們內心卻這般滯重地衝突著,毫無平靜的希望。

他們抬頭看的時候,生起了一種看到幻象般的感觸,就好像天空上的鴿群,每天,每年,每個世紀,都是同樣的一群。相同的顏色,相同的鴿哨聲,相同的悠悠的姿態,在每一次振翅、每一次滑翔的時候完成了生死輪回。

目光循著鴿子飛行的軌跡,假借到一絲自由,又漸漸沉下來。他心中充滿沒有來由的傷痛,那來自無邊際之處不可控不可抗的痛。靈魂宛如隨著鴿子飛到了這座城市的至高之處,看到籠罩它的萬千光華和翻騰的紅塵滾滾,但無論怎樣拉開距離,看到的依舊是自己的那顆心。

那顆心依舊被困在某個地方,在一個鐵一般堅硬的孤城。

他拉開車門,遲疑了一下,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袋子,遞給她:“給孩子的。”

璟寧打開,裏頭有兩樣東西,一件是他小時候戴過的那個銀鎖。牡丹花開,天長地久,這銀鎖輾轉來去,還是回到了她手中。另外一樣是一個小小手串,用紅繩係著五彩琉璃珠,珠子是南瓜、花生、桃子、柿子的形狀。

“銀鎖的鏈子已經改小了,孩子能戴的。手串上那幾顆珠子,是我親自穿的。”他輕聲說。

她長長的睫毛垂下,有淚光星閃,但她很快平複了情緒,抬起頭來,微笑道:“真好!我回去就給小乖戴上。”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迂回片刻,有一絲喜悅的光漾動。

銀川說:“寧寧,我答應你,我會幫徐德英弄到那個紗廠,不過多花的錢,不用你們給。”

她想說一句感激的話,卻在和他目光交彙的那一刻失去了言語。

〔五〕

銀川一直很謹慎小心地處理著與佟春江的關係,不太過走近,但也絕不怠慢,盡心盡力地為其運籌資金打理產業。佟春江是他的救命恩人,幫了他許多忙,銀川感恩,但更重要的是,險惡重重的亂世裏,自己需要有個堅實可靠的同盟。在漢口像佟春江這樣身份複雜的人並不少,但如他這般令人忌憚的倒也不多。

佟春江雖已隱退,在江湖中依舊威望很高,與恒社①關係密切,且一直任著漢口英法兩租界的安全督察長,連洋人都不得不買他的賬。佟氏的資產,一部分來自租界賭場和舞廳的經營,另一部分則在銀川的協助下,投入到合法的工商業和金融業中,他不僅成為多家銀行和實業公司的大股東和常務董事,同時還在銀川的建議下,參股了多家報社和書局,具有了“開明士紳”的濃厚氣質。

位於漢口近郊江邊的與奇齋,是銀川從英國回來後悄悄買下的一棟宅子,那時他還沒有跟潘盛棠攤牌,與奇齋表麵上是一家餐館茶社,其實是銀川用來和謝濟凡、佟春江等人會麵談事的處所。如今時過境遷,與奇齋的功能卻沒有發生太大變化,並不對外營業,而是作為私人會所招待商場上的客人,談一些比較重要的生意。每個季度,佟春江產業的盈利或虧損狀況,也會在這裏由銀川親自向其說明。

這天的陽光如散亂的金箔鋪灑在江麵,江鷗翩翩飛下,漁船在江輪駛過時掀動的波浪中搖晃起伏,江邊的農田裏,麥子已經收割,金黃的麥秸一捆捆擠在一起,間隙中是一條條迂回的小道,開著紅色的虞美人。銀川一路開車過來,如此佳美如畫的景致,卻並沒有紓解他心中的煩憂。

佟春江的車停在與奇齋的圍牆外頭,院子門口站著幾個保鏢,其中一個人高大魁梧,肩膀把衣服撐得鼓鼓脹脹的,模樣看起來憨厚老實,甚至有些呆笨,腰間纏著一條鐵鞭子。

銀川微微一笑,拱手一禮:“阿奇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