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憨憨笑道:“鄭先生,佟爺已經等您一會兒了。”
多年前潘璟暄被洪泉根綁架的時候,銀川和他曾一起喝過酒,阿奇和劉五是佟春江手下最得力的助手,幾乎和佟春江形影不離,他們堅定忠誠,也凶狠殘暴,讓人懼怕。
佟春江在與奇齋訂了一個大間,設了一桌牌局,自己卻沒打牌,坐在一旁喝茶,跟一個年輕男人說著話,見銀川進來,朝他笑著點點頭:“鄭老板!”
他一如既往的和氣,但身邊那年輕男人臉色卻不太好看,銀川滿麵堆笑,一一打招呼:“佟爺好,宋先生好,諸位好。”
年輕男人兩道修眉輕輕一揚,極是倨傲:“你知道我是誰?”
銀川隻是笑,跟眾人見完禮,轉身吩咐侍者:“去把新茶拿出來泡上,點心和水果也再添些。”湊到牌桌前瞧了瞧,打牌的四人是普惠的兩個資深經理與兩個富興銀行的經理,早就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起身站立,銀川便就近坐在一人讓出的位子裏,回頭瞥了一眼那年輕男人,笑道:“我代宋先生推幾副。”
佟春江撫了撫袖子,朝那人擠擠眼:“允端,鄭先生以前從不推牌九的,今天願意幫人推莊,是看你的麵子。”
宋允端輕輕哼了一聲。
玩了幾局,銀川贏了兩千多塊錢,眾人都讚他手氣好,銀川笑道:“哪裏哪裏,這全是借宋先生的運氣。宋先生……”
宋允端不待他把話說完,站了起來,拱手道:“諸位,宋某先告辭了。”說完,徑自走了出去。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佟春江將手中茶杯放下,微笑道:“鄭先生要不陪我到花園轉轉?”
待四下無人,銀川方歉然道:“實在對不住佟爺,沒想到宋先生跟您有這麼深的交情,我定會想辦法好好補償他。”
“沒想到?”佟春江淡淡道,“鄭先生太謙虛了,我倒是覺得這個世上好像沒有你想不到的事呢。”
銀川一笑,歎了口氣:“真的很抱歉。”
佟春江道:“補償他,拿什麼補償,錢?他宋家最不缺的就是錢,這孩子從小被他爹壓製,心性不太好,他為那個紗廠很是下了一番苦功,連我要主動幫忙都被他拒絕了。你現在突然插手搗亂,還將廠子轉給了他的對手,他這一肚子憋屈怨恨,一時半會兒是消不了了。現在連我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銀川思忖片刻,道:“我願意給他兩個好地段的油棧,經營得當,生意是可以長久做下去的。”
佟春江似笑非笑:“你為了你那妹夫,倒還真是舍得。”
“也不光是為他吧。我很不希望因為宋先生這件事影響我和佟爺之間的情誼。”銀川將話題轉開,說道,“潘盛棠到現在還沒有蹤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最怕的就是這種杳無音訊的狀況,保不定哪天這條老毒蛇就會躥出來咬我一口,還得辛苦佟爺幫我再多留點心。”
佟春江道:“潘盛棠還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他卷款而逃,足夠過好餘生,而你礙於你的性格和人情,不可能撂下手不管潘家,也不會半途而廢丟掉普惠華賬房,為此差點坐牢不說,直到現在還無法全力經營好你自己的商行。若說報複,他早達到了目的,現在躥出來,於他還有何意義?”
起了一陣風,樹影晃動,銀川盯著地上看了一會兒,說道:“人是很貪心的,贏了想要再贏,輸了則總是不服氣。小心謹慎一些總沒錯。以佟爺手中的資源,這麼久了,在漢口和上海都沒找到他和吳豐林的線索,我始終覺得很不安。”
佟春江淡淡一笑:“說不定潘盛棠現在比你還寢食難安,更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死了。誰知道吳豐林跟他之間會發生什麼,以利相交,哪有長久的忠誠可言。”
銀川蹙眉,沉思不語。
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喧嘩,佟鄭二人都麵色微變,不一會兒,劉五快步走來,見二人安然無恙,鬆了口氣。緊接著,阿奇拎小雞一般拖來一個長臉尖腮的男人,那人額頭冷汗直冒,左手無力垂下,手腕凸起好大一個疙瘩,顯然已經骨折。阿奇將一把銅綠色刀鞘的匕首交給佟春江:“問他來處,他怎麼都不說,這是身上搜來的。”
佟春江隻看了一眼,目光登時一沉,說道:“按規矩來。”
銀川慢慢往後退了一步。阿奇反手將那人嘴巴一捂,右手往上一提一扭,喀嚓一聲,那人雙腳在地上亂蹭,嗷嗷悶哼,眼神極為痛苦,阿奇銅鈴般大的眼睛裏一點波瀾都沒有,在那人右臂本已經骨折的地方再次掰了一下,又是哢嚓一聲。那人雙手已廢,痛暈了過去,嘴裏鮮血汩汩湧出,想是咬到了舌頭。
“把他扔到日租界。劉五,你去挑幾個人跟著阿奇。”佟春江道。劉五應了,阿奇一個彎身,揪住那人衣領,將其拖拽出去,整個過程又快又安靜,反襯包廂中洗牌聊天的聲響,顯得詭異可怖。
佟春江瞥了銀川一眼,見這年輕人臉龐平靜如水,並無懼色,似乎已沒什麼能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不禁暗讚,解釋道:“就從去年年底開始,一些日本浪人買通了青幫的反骨,召集了一些地痞流氓,在漢口成立了一個遠東經貿研究會,據說他們的錢是日本政府支持的,背地裏販毒營娼、搜集情報,什麼都做。他們想拉我入夥,我自然不買賬。剛才那人是日本人的探子,他們每天換些人盯著我,也許是想除掉我這個眼中釘吧。”
這般凶險的處境,他卻輕描淡寫地說出來,銀川聽得暗暗心驚,正色道:“聽說連日資的洋行都帶著打探情報的任務,雖然隻是傳聞,但我還是很警惕,最近也開始減少跟他們的生意往來了。”
“嗯,這樣是對的。你一個生意人,有如此覺悟非常難得。”
銀川道:“生意人也應該明白大是大非。國家的禍福向來與個人的禍福緊密相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佟爺,看來您對生意人仍抱有偏見,誠然這世上見利忘義的奸商很多,但存身不忘守誌的生意人,還是有那麼一些的。再說,您現在不也是一個‘生意人’了嗎?”
佟春江微笑道:“銀川,你才華橫溢本性善良,有能力和魄力,若在太平盛世,定會有不可估量的大作為。可惜世道越來越亂了。比起潘盛棠,讓你不可控的煩心事隻會越來越多,希望你做人看事的格局要更大一些,別被一時的不如意迷了心性。”
銀川動容,點頭道:“我會記住佟爺的話。不過您處境危險,一定要小心呐。”
佟春江嗬嗬一笑:“有人搗亂是避免不了的,但要動我佟春江,隻怕還沒那麼容易。幫會裏已經提高警惕了,幾個租界為了維護秩序,也在開始打擊這幫人,你不必過於憂慮。”他拍拍銀川的肩,“下月初我兒子三歲生日,到我家來喝頓酒吧。”
銀川笑道:“定當登門祝賀。”
盛夏過去,天氣進入多變的秋季,時雨時晴。漢陽的郊區有一些工廠,德英從一個廠子裏出來,天上下起了傾盆大雨。他拿一個皮包擋在頭上,沿著泥濘的小路走上礫石車道,上車之前,顧不上擦一擦臉上的雨水,先跺跺腳,從車裏翻出一張報紙,將鞋子上的泥擦了擦。回到漢口,他並沒直接回家,而是將車開到德租界①,沿著一排米黃色歐式房屋尋到了銀川居住的公寓樓。
雨下個不停,但當公寓大門一關,雨聲頓時隨之消失。出了電梯,順著桃花石地麵走到樓道南側,是一間闊大的屋子,門開著,銀川站在窗前,手裏端著骨瓷茶具,發出剔透的響聲。
德英在門上叩了一下,銀川轉身,朝他點點頭:
“合同在那兒,你看一下,如果沒問題,三天之內就可以交接。”
天色昏暗,玻璃窗映著蒙蒙雨色,反射出屋內的陳設。室內開著燈,靠窗的側門應該連通的是臥室,燈光在壁鍾邊緣的金飾、沙發花紋的金線上耀眼生輝,木質地板一塵不染。德英猶豫了一下,打開手中的公文包,掏出一張廢紙,擦了擦鞋底,才走了進去,從辦公桌上拿起那份文件翻看。銀川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坐到沙發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他,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漢口?”
“十幾歲吧,可能是十二三歲。”德英一邊看一邊道。
“喜歡這兒嗎?”
德英道:“談不上喜歡,但把家安在這裏了,所以慢慢也有了感情。”
“我很喜歡這個城市。”銀川轉頭看了看窗外,“我六歲來的這兒,除了留學那幾年,基本上沒再離開過。這裏的房子,我從小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塊磚每片瓦每一根柱子每一個角落,我都記在了心裏。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長江之濱的五國租界,隻要登上任何一艘外國輪船,就相當於走出了國境。它在中國的中心,又好像不單單屬於中國,我們的格局看似局限在長江兩岸,卻又沒有。這真的非常有趣。”
德英說道:“大哥出類拔萃,如此年輕便有了屬於自己的洋行,自然會喜歡漢口,你說這個地方有趣,不過是因為它讓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翻到文件最後,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說,“沒有問題。謝謝。”
“那就恭喜了。你馬上就是利生紗廠的主人……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得到的嗎?”
“拜您所賜,感激不盡。”
話是笑著說的,但聽起來卻似咬牙切齒。
“聽說大哥為了幫我得罪了很多人,我無以為報,如果你願意接受紗廠的股份……”
銀川聳聳肩:“我並不覺得你真心願意給我什麼股份。”
“你說錯了,其實我已經不太想要這個廠子了。”
銀川淡淡一笑:“為什麼?還在怕我報複?你大可不必再介懷以前的事,皮肉之苦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而且……我確實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對我心存怨恨,是理所應當的。”
德英嘿嘿笑了一下。
銀川誠懇地道:“我知道你想做自己的事業,也願意成全你。拿下這個廠子純屬幫忙,餘下的事絕不會再摻和進來。不過,我想給你一點建議。”
“請說。”
“一萬錠的小紗廠不會有什麼好前景,我給你開一個名單,是一些手有餘錢德高望重的前輩,你不妨讓廠子設一個董事會,讓這些前輩給你增加投資,擴大紗廠規模,這是長遠之計。”
“是嗎?那我想問問大哥,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生意人,不會白幫誰的忙。在此之前,你的紗廠需要從我的永和行購買紗機兩萬錠、布機三百台,款項四十萬。為了不增加你的壓力,這筆錢可以分五年付清。”
德英愣了一愣,然後慢慢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鄭銀川嘛,紗廠的股份,於你來說其實可有可無,你真正想的是控製我,讓我離不開你,就像潘家人離不開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