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城02(3 / 3)

銀川神情淡漠:“沒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好好留在漢口,有一份踏實的事業。”

“我的事業踏不踏實,跟大哥有什麼關係?”

銀川不再廢話,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另一份文件,啪的一聲扔在桌上:“這是訂購紗機和布機的合同,你盡可以拒絕,反正以後你如果栽了大跟頭,也會有人來求我幫你。”

德英的手猛地攥緊,青筋凸出,他緊緊盯著銀川,一字一句地道:“那麼,你也應該很清楚,我不是沒辦法讓那個人恨你一輩子的。”

屋子裏頓時安靜了片刻,卻是那種劍拔弩張的、尖銳的安靜,銀川緩緩抬起眼睛。

德英拿起合同,揚了揚:“我會簽這個合同,我可以訂購那些機器,但請大哥記住我剛才的話,不要逼我。”

銀川失笑道:“妹夫,我跟你談的一直是生意,你卻總牽扯到別的地方去。你這樣拎不清,隻怕終究什麼都搞不定。”

德英的手不停在顫抖,但還是極力克製著憤怒,微微一躬,轉身走了出去。銀川一動不動坐了很久,然後猛地抄起手邊精致的茶杯,朝對麵的木質壁龕用力扔了過去。

順利買下了利生紗廠之後,德英平日累積的壓抑與鬱悶被漸有起色的事業衝淡了不少,連璟寧都發現,即便新婚時他眼中呈現過的光彩,也從未有最近這般明亮。

業務一交接,德英便趕緊利用盛昌洋行的關係接了一筆出口美國的大訂單,但中國內陸的銷售卻非常困難。1931年後,日本人趁湖北棉花產量銳減,在市麵大肆傾銷,使得棉紗市價大幅度降低,華資紗廠飽受低價摧殘,為了不和日資工廠正麵交鋒,德英決定在常德、重慶等地設立銷售點,由於廠子還處於過渡時期,董事會新近設立,股權及利益分配還存有諸多爭議,他隻得洋行與紗廠兩頭跑,有時候忙到深夜才回家,可不論多晚,總還是會去嬰兒房裏看看女兒。有幾次璟寧半夜去哺乳,見他趴在孩子的小床床欄上睡著了,發出輕輕鼾聲,手還搭在孩子小小的身體上。麵對這一大一小兩張柔和的睡顏,璟寧再怎麼也不能不為之所動。

“家”這一字,落到實處,其實就是過日子。從一開始模模糊糊的概念,甚至是不可言說的挫敗和羞恥,日子過著過著,到這個時候,才終有了一點希望的閃光。

雖然已經有了獨立外莊,但洋行經理人的主業依舊是貿易,德英需要在漢口市中心有一個利於談生意的辦公場所,也就是一個體麵光鮮的公事房,璟寧決定幫丈夫在租界尋找合適的房子,這件事並不需要她親自去跑,她畢竟出身買辦世家,拜訪一些親戚和舊友,自然能得到足夠的訊息,隻可惜那些房子要麼實在太貴,要麼地段不佳,德英帶人去看了幾處,都不是特別合意。

德英倒是挺輕鬆的樣子,柔聲寬慰她:“不用急,反正現在還有那麼多雜事,過幾天我還得去一趟重慶,先用廠子的辦公室將就將就。”

璟寧皺眉道:“生意場上,表麵功夫就是一門大功夫,公事房就是你的行頭,絕對不能湊合。”

德英將她的手握在手裏:“寧寧,我知道的,你別再擔心了。”

璟寧見他似乎仍不怎麼上心,忍不住道:“你要想清楚,像我爹還有我大哥這樣的人,雖然錢掙得多,但天天跟人耍心眼,活得很辛苦的。你何必學他們呢?其實我覺得,你要麼安安心心辦廠子,要麼還是在洋行做一個經理,如果兩頭的好處都要占,難免顧此失彼,你瞧你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兒……”

她沒有說下去,隻覺得德英手心冰涼,抬頭一看,他的眼神更冰涼。

“我……”她欲言又止,“德英,我是真心在為你考慮。”

德英放開她的手,將臉轉開去,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去看看小乖。”

他去了嬰兒房,不一會兒聽到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下樓的腳步聲,他將小乖帶去了花園。璟寧獨自坐了會兒,腦子裏空空一片。

秋高氣爽,德英將布墊子鋪在花園的草坪上,把小乖放在上麵。小乖穿著鵝黃的小衫子,頭戴一頂小帽,興奮地在墊子上爬來爬去,不時伸出小手去撈一旁的蒲公英,多寶手串叮叮作響,當蒲公英的小傘被風吹得四處飄飛時,她便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驚奇地看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德英臉上浮起了笑,孩子那雙不染纖塵的清澈眼睛仿佛有一種安撫鎮定的力量。

小乖歪著腦袋發了會兒呆,小手忽然開心地舞了一舞,因為她看到了媽媽。璟寧走過來,手裏拿著一瓶花露水,坐到德英身邊去,微笑道:“雖然涼快,但還是有小蟲子,別咬著我們的寶貝。”

德英將花露水接過,倒了一點在手裏,輕輕搽在小乖蓮藕般的手肘上:“小寶貝的皮膚真是好,像玫瑰花。”

璟寧躺了下來,將女兒輕輕一提,拉近身前,任由那雙軟軟的小腳在自己身上踩來踩去,小人兒是那般柔軟,站都站不穩,往往會撲倒在她胸前,璟寧咯咯笑起來。

德英俯視著她,眼中閃動著愛與痛苦。

“你什麼時候去重慶呢?”璟寧輕聲問。

“下個月初,趁現在洋行的事還不算多,早點把銷售處定下,我就能省下不少心了。”

“那我還是繼續打聽房子的消息啊,你忙你的,我也找點事做。”

德英輕輕歎息:“寧寧啊,你真是強。”

璟寧輕輕拍著女兒的小肩膀:“小乖小乖,等爸爸有了新辦公室,媽媽就抱著小乖去看爸爸做生意,好不好呀?”

“啊哈!”小乖歡樂地叫了一聲,小腳踢踏了一下,卻使岔了力,差點踢到母親嘴上,德英趕緊伸手將她抱起來。

那天夜裏,璟寧突然驚醒,德英的手伸進她雪白的雙縐睡裙,沿著她的腿撫摸上來,她習慣性地打了個冷戰,但這一次德英沒有像之前那樣退卻,反而壓到她身上,箍緊了她。

他吻她,笨拙而強硬,嘴裏有一股嗆人的煙味,原來他根本就沒睡,還偷偷抽了煙,她都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抽煙。她在短暫的驚懼之後放棄掙紮,保持靜默,但盡力順從,他喘息著叫她的名字,含糊地訴說愛欲和相思,這不是第一次了,月光勾勒出起伏糾纏的影子,分不出是誰的,但他從來沒有成功過。

這一次亦是如此。

如果注定會這樣冰冷,為何每到夜裏一靠近她就會升騰起火一般的熱?如果注定吞下苦澀,又為何要讓他嚐到甜蜜的幻覺?德英放開璟寧,挫敗地翻過身子,背對著她,許久,她輕輕將手搭在他肩上,試圖安慰,卻被他煩躁地往後一掀,啪的一聲打在床頭櫃上。

聽到她的痛呼聲,立時就如被一盆涼水兜頭潑來,德英猛然清醒,急忙轉身:“我錯了,對不起,天哪,我怎麼會對你這樣。”

璟寧忍著疼,擠出一絲笑:“我沒事。”

“你肯定很疼,我看看,”他探起身子要擰開台燈,她摁住他的手:“算了,睡覺吧。”

德英茫然收手,似不知道該將手收回到哪裏,在半空停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璟寧噌地坐起,大驚失色,他見她看過來,又是一巴掌,這一次更加用力。

璟寧往後縮了縮,絕望、失望、痛苦和無助,這些複雜的情緒交錯纏繞在一起,直逼得她想放聲大哭,但她強迫自己壓抑著,顫聲說:“你別這樣。”

“現在我可以開燈看你的手了嗎?”德英平靜地問。

“開吧。”她的嘴唇在顫抖,“你要做什麼都可以。”

德英打開台燈,仔細看她的手腕,嬌嫩白皙的手背蹭破了皮,他黯然道:

“我出爾反爾,說了要對你好,卻還是傷了你。”

璟寧張了張嘴,但沒有發出聲音,她擔心此刻發出任何聲響做出任何舉動仍舊還是會刺激到他。夜的涼氣沿著牆壁一點點加深,一隻飛蛾繞著台燈轉圈子。她蓬頭散發坐著,樣子很狼狽,她清楚地知曉這個婚姻比她此刻的樣子還要難堪,還要狼狽。

德英怔怔地看著她手上的傷,不言不語,直到小乖的哭聲自隔壁嬰兒房傳了過來,他方回過了神來。見璟寧要下床,他製止道:“你不用動,我去。”到浴室飛快整理了一下,然後出去將孩子抱了進來。璟寧給小乖哺乳,他便自覺回避到窗前站著,窗外是無盡的夜色,孤獨像月色一般耀眼,風掀動樹葉,由月光連通的兩個世界時明時暗,就像在破碎與分解。

璟寧看著他的背影,說:“你把竹籃子裏的幹淨帕子遞給我一張。”

德英去拿了一張幹淨的小帕子,這些帕子是他特意為孩子買的,布質非常柔軟,粉粉的顏色。他買了兩大箱這樣的帕子,專給小乖擦臉擦口水。誰都看得出來,他對女兒的愛是近乎偏執的,他也變得潔癖了,孩子的奶瓶要盯著傭人用開水燙三遍,口水兜兜一濕就得換一張新的。

璟寧理好衣服,伸手去接帕子,德英沒給,拈起帕子的一角小心翼翼擦了擦小乖嬌嫩的小嘴和小鼻子,小乖滿足地打了一個噴嚏,黑眼睛朝他瞅過來,德英的心便似被陽光暖了一下。這個孩子真心愛他,依賴他。隻有麵對這個孩子,他才會忘記自己是多麼失敗。

將孩子接過,抱在懷中,德英眼神溫柔,輕輕搖晃著手臂,直到她舒服地閉上眼睛。

“睡著了。”他轉過臉溫柔地說。

璟寧慢慢伸出雙臂,環抱住德英的腰:“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的,我會的,相信我。”

“可是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我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徐德英了,”他閉上眼睛,痛苦地說,“我有我的自尊,我有我的抱負,寧寧,我是這麼愛你啊,我希望你也能愛我,像一個妻子愛她的丈夫。”

愛是什麼呢?他說他愛她,但她卻在心裏這麼問自己。她曾經以為自己離愛這個字很近,近到毫無距離,但直到滿身傷痕滿目瘡痍,才開始疑惑愛究竟有什麼意義。身邊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她不可以排斥他,但每到夜裏當他走進屋,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他又來了,他會不會再碰我,他會不會又那麼難過。厭惡和恐懼、煩惱與同情,像一群鳥,不停地拍打翅膀,整宿整宿地折磨她。婚姻讓他們兩個人睡在了一起,但愛情的位置究竟在哪裏?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前額抵著他的背脊,陷入了深深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