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初十,佟春江在私宅給兒子舉辦了一場慶生宴,客人中並無幫會人士,多是商界相熟的舊友和他們的家眷。那天清晨,天上密布灰色濃雲,秋意深濃。銀川在客人中見到了璟寧,她和佟夫人坐在一起。
見到她並不意外,隻是每次相見時,她總會有一瞬回避他的目光,仿佛在躲避巨大的煩惱。
天井裏搭了個戲台,客人們坐著喝茶看戲。銀川將賀禮交給佟春江,紅包則暫時留在手中,準備交給佟夫人。和佟春江敘了會兒話,他還是朝璟寧她們走了過去。
璟寧笑道:“大哥哥也來啦,還沒謝謝你幫德英的那個大忙,改天等他回來,我們請你吃飯!”
他也笑了笑,眼神是涼的:“說來你也該檢討一下,都當孩子媽了,還沒請我吃過一次飯。”
佟夫人敏銳地察覺到這“兄妹倆”難言的生分和尷尬,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將兒子小喜推到身前,讓他跟銀川問好。銀川想走,腳卻似膠著在地上似的挪不動一步,璟寧抱著孩子,這時候換了個姿勢。小乖的脖子上係著一個淺藍色的口水兜兜,繡著黃色的小鴨子和碧綠的荷葉,帶著天真的笑意看著銀川,然後朝他揮揮小手,多寶串上的小果子連晃了幾下,發出叮鐺的聲音。她的相貌其實和璟寧小時候一模一樣,皮膚白嫩如雪,眉毛淡如煙,小巧的鼻子俏皮玲瓏,嘴唇是樹莓的粉紅色,一雙靈動的眼睛像小蝌蚪那般烏黑,眼角微微向下,即便成人之後,也會有一種無辜的天真神態。
酸楚從心底漫上鼻端,銀川別開臉,將紅包在小喜麵前揚了揚,微笑道:“小壽星,這是給你的。”
小喜搖頭道:“不喜歡,我不要。”
銀川便又掏出一塊銀元,逗他:“那我把紅包給媽媽,給你一塊錢好不好?”
小喜圓溜溜的眼睛登時一亮:“好呀好呀,我要一塊錢!”
他玩過大人給的銅元,都是幾分幾毛的,一塊大洋在單純的孩童心中已足夠成為一筆巨款,比那紅彤彤的信封更有吸引力。銀川將銀元放在小喜的小手中,又將紅包給了佟夫人,佟夫人笑著謝了,摸摸小喜的小腦瓜:“你現在發財了呀,拿這一塊錢做什麼呢?”
小喜憨憨地說:“我、我要給媽媽買花花!”
璟寧撲哧一聲笑起來,隨即看了銀川一眼,他負手站著,無動於衷地看向戲台的方向。
他早已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溫和可親的人了,四周如此熱鬧,他是這般冷漠寂靜。
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她的心是疼的。
坐了一會兒,佟夫人帶著她去小喜的屋裏給孩子喂奶,快要開席了,小乖便留在屋裏,由徐家跟來的仆婦周媽照看著,不一會兒小喜也被下人領了進來換衣服,佟夫人給兒子理衣領,微微抬起頭,見到門外一個人走過,臉色頓時大變。
璟寧從內室走出來,見佟夫人怔怔站立,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神極是複雜,不由大是奇怪,問:“佟夫人,你怎麼了?”
佟夫人回過神,揉了揉眼睛,搖頭道:“沒事,被沙子迷了眼。”
璟寧知她不願多說,便笑道:“快開席了吧,大家還等著小壽星呢,咱們走吧。”
佟夫人茫然地點了點頭,忽然道:“徐太太,要不你先領喜喜去,我去解個手,馬上就來。”
璟寧答應了,帶著小喜去宴客廳,那裏離內廂房尚有點距離,要穿過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拐角處、月洞門的門口均站著打手一樣的壯漢,腰間配槍,麵露凶相。因知佟春江的身份,璟寧見到並不覺得太過訝異,隻是有點驚奇。正走著,一個漢子迎麵快步走來,朝一人問道:“見到阿奇了嗎?五哥一直在找他。”
“沒有啊,早上有絲麻要運到長沙,說是去碼頭看貨了。”
“那怎麼還沒回來?”問話的人語氣十分焦灼,返身又匆匆往回走,途經璟寧和小喜,朝他們屈身一禮,便加快了腳步而去。
璟寧將小喜送到佟春江身邊,回女眷那桌坐下,銀川坐佟春江那一桌,剝著幾顆花生,一直沒抬頭。
佟夫人趕在正式開席前回來,臉上帶著有異於往常的清冷。她坐到璟寧身邊的空位,喝了一大口茶,轉過臉朝正看著她的璟寧笑了笑。
鼓樂齊鳴,鞭炮聲喧,佟春江笑著起身,端起酒杯,對眾人大聲道:“今日犬子生辰,諸位能前來,佟某真是……”
話音猛地被一陣刺耳的槍響打斷,眾人一開始還以為是沒放完的鞭炮,卻聽到一聲慘叫,坐在宴客廳最外頭一中年商人斜斜倒在地上,頭部中彈,鮮血連同腦漿濺到臉身邊一人臉上。
女人們捂著臉尖叫起來。
佟春江臉色陡變,大叫道:“臥倒!快臥倒!”先將小喜往懷裏一拉,背對著院門用身體護住兒子,然後將兒子飛快地推到桌子下麵,他自己也立刻蹲下,與此同時,從外麵飛來的子彈,啪的一聲打翻了他北側的神龕。
劉五衝過來,一麵開槍朝外還擊,一麵將一把槍朝佟春江扔過去,佟春江微抬起身,手一揚,接了過槍。有四五個持槍的人正往院內衝進來,佟春江扣動扳機,擊中一個人的前胸,那人向前一撲,撞倒了門前一個青花花盆,哐當一聲,花盆砸碎在地。
現場大亂。
佟夫人用力將璟寧一拉,兩人跌撲到地上,本能地隨著往屋子最裏頭爬去,但客人們大多在驚慌亂竄,璟寧被踩踏到手掌,指骨劇痛鑽心,眼見又有一個人要踩過來,她卻既不能後退,也無法前進躲避,隻好雙手抱頭,盡量俯低身子,將額頭貼在冰冷的地麵上。
沒人踩上來,璟寧微微抬眼,視線卻被擋住了,不僅是視線,她的整個身體都被擋住了。
銀川蒼白著臉,緊抿著唇,伏在璟寧身上,用身體護住了她。
他急促的心跳聲就在耳邊,她渾身發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也從未如現在這般覺得安全。她尋找到銀川攔在她肩膀邊緣的手,抓住了它,這個時候她腦子裏是空白的,她隻想緊緊抓住他的手。
有人重重踩上了銀川的背,或是踢到他的頭部,盡管每一次都讓他的身體因劇痛顫抖,但他還是牢牢地護著她。
“大哥哥!”她顫聲叫道。
“小栗子,不要怕。”銀川的呼吸很快,語氣卻非常鎮定,就像他們還在小時候,他安撫她看到毛毛蟲之後的驚恐,“等槍聲一弱下來,我們趕緊往裏麵廂房跑。”
璟寧茫然地應了一聲。
空氣裏密布著硫黃味和潮濕的雨氣。佟宅臨江,是木質構架的房屋,長年的潮氣浸透了房屋構件的孔隙,子彈發出尖銳脆響,當射在廊柱上時,仿佛被木頭吸了進去一般,噗噗作響,如雨滴擊打在瓦楞上。
佟家的人將局麵暫時控製了,槍聲弱下來,衝進來的人裏有兩個被打死,剩下的也受了傷,迅速撤出院門,劉五帶著人追了出去,院外槍聲頓起,密如急雨。
這不過是非常短暫的幾分鍾,可極度的恐懼與緊張拉長了時間的維度,大部分人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銀川將璟寧拉起來,也順手將佟夫人拽起。小喜蜷坐在桌子底下,回過神後,嚇得大聲哭起來,佟春江趕緊將他抱起來,柔聲安撫。
“喜喜!”佟夫人朝兒子奔過去。
璟寧腦子裏轟的一響,猛然間臉色慘白,兩眼冒出瘋狂的光,她掙脫了銀川的手,顫抖著叫道:“小乖!”完全不管是否還會有流彈飛過來,往廂房拔腿就跑,但太多的人都已經在往那兒跑去,她被狠狠連撞了幾下,摔倒在地。
“寧寧!”銀川失聲大叫。
他以為她被流彈擊中,那一刻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熱血湧向脖子,再湧到太陽穴,恐懼蒙住了他的眼睛,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每一個細胞都在抽搐,就像一個和絕症搏鬥之後失敗的病人,隻留下腎上腺素在身體裏流竄,讓他還有力氣奔到她身邊。
璟寧掙紮著爬起來,帶著哭聲道:“大哥哥,小乖在廂房裏!你快去找她!”
“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他焦急地問,拉著她的手。
“你快去找小乖!正南的那間屋子,”璟寧嬌嫩的臉龐青一塊紫一塊,是被鞋子踐踏過的痕跡,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痛,隻是不停地說,“我沒事,你快去找小乖!快去啊!”
銀川隻得放開她:“那你跟著我,看著人,一定要小心!”
通往廂房的狹窄長廊上,是奔逃的人群,瘋狂地跑著,推搡著,這些男的,女的,如鬼影幢幢,又像一扇扇門,推開一扇,又來一扇,沒完沒了,總是要擋著他們,總是要撞得他們頭破血流。銀川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璟寧有沒有跟在後頭,在一次轉頭的時候,看到通往後門的一條石徑盡頭有一個男人的背影,那人並沒有漫無目的地亂跑,似對佟宅的環境十分熟悉,看他手肘的姿勢,像抱著一個什麼東西。
“宋允端……他怎麼會在這裏?”
此刻銀川也無暇去分析那麼多,隻按璟寧說的往廂房跑,正南的那間屋子大敞著門,在看到這扇敞開的門時,銀川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牽住了腳,但這隻是一瞬,他定了定神,衝了進去。
周媽不在屋裏,孩子不在床上。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他轉身,扶住衝過來的璟寧,顫聲道:“沒事,寧寧,一定沒事的,肯定是周媽帶著她躲到哪兒去了,沒事的,我們會找到小乖的。”
璟寧偏著頭,盯著那張空空的床,恐懼凝固在她的眼睛裏,床架上鏤雕著鬆鼠葡萄喜鵲銜枝,這麼喜慶吉祥的圖案,此刻看起來卻透著沉默和陰冷。
“太太!”周媽從外麵奔進來,手裏捏著個小玻璃奶瓶,見銀川摟著璟寧立在屋中,一點也不知道避諱,不禁大吃一驚。
璟寧一見她,便瘋了一般衝去抓住她的肩膀,厲聲問:“你去哪裏了?小乖呢?!”
“小姐到點要喝水,我去給她燙奶瓶,聽到外麵吵就跑到走廊那兒看了看,太太,怎麼這麼多人跑進來了啊?”周媽絮絮叨叨地說。
“小乖呢?小乖在哪兒?!”璟寧的聲音已極度嘶啞。
“小姐在床……”周媽往床上一指,倒吸了口涼氣,一張老臉頓時變得慘白,“小姐……小姐她怎麼不見了?”
璟寧忽然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她覺得連周遭也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她隻聽見血液急速奔流在耳廓的血管裏,發出細細的敲擊聲。
窗戶折射的光映在她通紅的眼中,就像火光,要慢慢燃盡她的身體,要將她燃成灰燼。銀川的心狠狠一抽,目光落在她顫抖的手上,她捏著拳頭,雪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暴出,她的嘴唇也在顫抖,毫無血色。
“小栗子!”他痛聲喚她。
掌心流出了血,她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她覺得自己在一點點碎掉,破碎的過程是不需要有任何聲音的。
她眼前似乎晃過了一道黑色的迷霧,又像是黑色群鳥的羽翅。
就是這天清晨,德英出發去重慶,她抱著小乖去送他,和他一起坐車去碼頭,路上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當時她深深蹙眉,探頭看了看,天上飄著細雨,一隻烏鴉站在一棵柳樹的枝頭,抖著翅膀。
“叫得好討厭。”她說。
德英倒是笑了:“又不是叫給你一個人聽的,你瞧這一片這麼多人家,誰知道它是叫給哪家聽的,你不用管它。”
在她暈倒的時候,她聽到烏鴉又叫了起來。
烏鴉確實是隻叫給她一個人聽的。
〔二〕
臉色蒼白的男人站定了,將外套鬆開,喘了口氣,被他用兩隻手肘緊緊夾在衣服裏的一個暗藍色緞子繈褓露了出來,他將它挪在胳膊上抱著,也許是極不習慣,他接連換了好幾個姿勢。
當大堂裏開始混亂、人群往內廂房湧過來時,他便熟稔地辨清了方向,找到了後門。那兒本也有人守著,聽到前方的槍聲後,人便跑到大堂那邊增援。在槍聲最激烈的時候,他抓準了一個寶貴的機會,從後門跑出去,沿著隻有一米來寬的小徑斜穿進右側的樹林。有三兩個人遠遠跟在他後麵,是驚慌失措的客人,但他們並沒有往他這個方向來,而是朝左側寬敞的車道跑去。
在汽車發動的轟鳴以及零碎的槍聲之中,他,宋允端,已經順利穿過樹林,在距離佟宅不到兩百米之處找到了自己的車。
三年多以前,他曾在這棟房子裏住過一段時間,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對這兒也很有感情,畢竟這裏收留過他。但今天什麼感情也沒有了,一種想毀了一切連同毀了他自己的情緒淹沒了他。
他將繈褓放在旁邊座位上,這應該是一個小女娃,從她穿的衣服、從她眉目的輪廓看得出來。小小的嬰兒此刻像一棵嫩弱的小草,秀氣的小臉蛋蒼白得沒有血色,眼睛緊緊閉著,烏黑的長睫毛濕漉漉垂在眼瞼上,她一定是哭過,可是沒能發出聲音。
宋允端將手湊到那雪白的小鼻子前停了一會兒,略微有點訝異:“竟然還活著。”當時他怕她鬧,真想捂死她。
車子發動。車窗被他搖下,冰涼的細雨和風卷襲進來,撲到他臉上和肩上,雨下大了。他期待那種作惡後會急速升騰起來的快感,他渴望品嚐到它們的滋味,一邊開車一邊等待,然而洶湧的憤懣和委屈卻湧了上來。
宋允端舉起拳頭,狠狠砸了幾下已經變得濕漉漉的方向盤。
他今天帶著賀禮,比大多數客人要來得早一些,因之前在佟宅住過,與佟春江見過禮之後,便抽了個空去花園溜達溜達,重溫一下過去。佟春江讓一個壯實的夥計陪著他,跟在他後頭,不遠不近的距離,他一開始還覺得有些奇怪:“也太見外了吧,好歹我也在這兒住過,還怕我迷路不成?”
雨下得不大,落下來也被茂密的樹蔭擋住了,鵝卵石地麵隻略略存了一點濕氣。園子很大,比之前又擴充了一倍,原來是把鄰家的宅院也買了下來,打通合並在了一起。客人們有的在喝茶,有的在打牌,宋允端揀了人最少的路徑,先去參觀了一下新買的園子,然後再折返,路上看到一個仆婦追著一個四處亂跑的小男孩,少爺少爺地叫著,那孩子穿著黑色小袍子,脖子上掛著一朵絨布大紅花,跑得飛快,在他腳邊停了停,憨憨地一笑,然後又一溜煙兒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