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端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擊得心頭一震,這孩子清澈單純的眼睛,神似某個女人。
“喜喜!”
清脆嬌嫩的聲音響起,伴隨這個聲音,一個女人從一間廂房裏出來,站在走廊上朝男孩招招手,男孩跳跳蹦蹦跑到她身邊,女人抱起他親了親,母子倆往大堂走去。
他一開始他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背脊發寒,跟見了鬼一樣。
不,不,她不會是金金。她怎麼可能會是金金?
就是她!第一眼他就在心裏十足十地確定了。她是他曾經很喜歡的女人,當然,僅僅是喜歡,遠遠談不上愛,她不過是族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低賤角色,一個船工的童養媳,他隻是有點迷戀她驚人的豔麗罷了。她也曾非常迷戀他,迷戀到引出了禍事,最終被族人給活埋,活埋她的正是他的父親。
因為金金的死,宋允端消沉了一段時間,盡管事情都過去三年了,但金金始終留在他的記憶裏,令他一想起就會自責和傷心。再次看到她的時候,震驚之下,他忽然什麼都明白了,也不再自責和傷心了。
待她和一個少婦返回廂房的時候,他故意走過了那間屋子,讓她看到他。
“大少爺。”
她終於還是借故走過來,站在一個假山的門洞外,朝他客套地笑了一下,並不再向前靠近,而能讓四周的保鏢恰到好處地看到她。
她說:“大少爺,你來了。”
“金金,”他站在另一側,朝她冷笑,“你沒死。”
“我沒死。”
“你那小丈夫呢?你婆婆呢?”
“長生要上學,晚上會和媽一起過來。”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三年前佟春江會突然讓我從這裏搬出去,給我另外找了住處,為什麼他再不去宋家鎮,為什麼他從不讓我接觸到他的家人。我什麼都明白了,原來全都是因為你。佟夫人竟然就是你!”
“當年大少爺差點害死我,”她平靜地道,美麗的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他,“佟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
“你真是很如意啊,”他笑了笑,“知道嗎?跟你比起來,我的運氣就差了好多。我老婆給我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孩子也沒了,父親到現在還看我不順眼。”
她臉上露出同情:“這次佟爺把您請來,是念著您最近在生意上有些不順,要您來這兒喝喝酒散散心,跟朋友們敘敘話,也順道把三年前的心結給解了。”
這賤人竟然在憐憫我,他在心裏氣得咬牙切齒,連帶著佟春江這次邀他來做客的動機,也被他想得充滿了惡意。
“我沒什麼心結,就是倒了一點黴。”他譏誚地說,“近日的生意也算不上什麼不順,不過就是你家佟爺的一位朋友擺了我一道罷了,小意思。不過話說回來,宋家鎮當年為了讓你的佟爺發家,傾盡全鎮之力幫他,現在看起來還不如隨便一個什麼人陪他喝幾杯茶,就能把事情給辦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生意上的事兒。”她欠身一禮,“大少爺您隨意再轉轉,棗林軒那邊擺了桌椅,有細點和茶水,我就不帶路了。一會兒開席,我領著小喜來給您敬酒。失陪。”
他隨意坐到一個石墩子上,看著以前自己住的廂房的方向,腦子裏一開始空無一物。那個一直跟著他的夥計遠遠站著,還在守著他,宋允端左右看看,園子裏的客人好像就隻剩下他了,他回過神,對那夥計說:“勞兄弟的駕跟佟爺說一聲,恕我不能跟他喝酒了,我略坐坐,一會兒從西門走。”
那夥計想了想,答應了,轉身往大堂走去。宋允端暗暗冷笑:“姓佟的果真是在防我偷他老婆,既然如此,又何必請我來看他們演戲。哼哼,是想炫耀嗎?有什麼好炫耀的?沒有宋家人,姓佟的你估計還在漢江上撈魚呢。”
他越想越氣,卻無法發泄掉他所有的憋屈和不滿。他站起來,穿過假山之間盤錯的門洞,看到一個仆婦拿著一個小奶瓶走出正南的廂房,往廚房走去。之前他曾看到金金陪一個美貌少婦去了那間屋子,那少婦抱著孩子,跟金金言笑晏晏,很是親熱。他知道那少婦正是漢口市長徐祝齡的兒媳,他在一張報紙上見過他們一家人的合影,這個女人是鄭銀川的義妹。鄭銀川為了幫這女人的丈夫,耍手段奪走了本應該屬於他的紗廠。
不知不覺已走到走廊上,那些保鏢、打手都認識宋允端,向他微笑點頭,他覺得他們的眼中帶著一種嘲諷和憐憫,心中更是暴怒。走到大堂入口處看了看,人都差不多全部就座,佟春江身邊正是鄭銀川,而金金身邊則是那個徐太太。宋允端感覺眼前這個環境和他是一種敵對的關係,在刺激他、嘲諷他、憐憫他、利用他。
新仇舊恨,翻屍倒骨地一齊湧了上來。
他沒有從西門離開。相反,他是最早看到闖入者的人之一。槍聲第一次響起的時候,他也是最先往後院跑的人。
他跑進了那間無人看管的廂房。
帶走那個無辜的小嬰兒幹什麼呢?隻是因為他沒有能力帶走那個男孩罷了。弱者能報複的人其實仍舊是弱者。在理智喪盡的時刻,心靈被扭曲到最大限度,為他挑選了一種最糟糕和惡毒的方式來報複。
他必須要毀掉什麼。毀掉一個家庭,附帶著毀掉佟春江和鄭銀川的友誼。
車已開出了漢口地界,沿著沿江村落一路開去,漫無目的,毫無方向,誰也不會知道他會去哪裏。佟春江再厲害,此刻估計也顧不上他。身邊的嬰兒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咳了幾聲之後,開始哇哇大哭,胖胖的小腳不停地踢踹,直把繈褓都踢散了,江風呼呼刮著,她一張小臉蛋被凍得通紅,雨水星星點點灑在她臉上。
宋允端陰沉焦躁地看著前方,那孩子哭得他心煩意亂,簡直恨不得將她扔到車窗外麵去。也許她是怕冷吧,於是他抽空伸手,將繈褓胡亂理了一下,結果那雙小腳不停在動,又把它踢散了,真好笑,哭也能哭出力氣來?嬰兒的小手握成拳頭不停揮舞,手腕上紅色手串叮叮作響。
“別鬧了!再鬧就掐死你!”他忍不住大吼。孩子被嚇得一停,索性哭得更厲害了。
“好,好!”
連個小嬰兒都欺負他,暴怒之下,他停下車,打開車門,將孩子一抓,幾乎是倒提著大步走向江邊,幹脆扔了她,扔到江裏去!嬰兒半截身子露在外頭,小手無助地向前亂伸,宋允端走了幾步也覺得不順手,左手一托,將她放正在懷裏,嬰兒陡然間溫暖了許多,急忙擠到他胸前去,小蝌蚪一樣烏溜溜的眼睛,可憐兮兮地垂下了眼角,眉頭皺著,她真是嚇壞了,終於嚇得不敢哭了,像一隻嬌弱的小鴨子瑟瑟發抖,“吭吭”地抽泣著。
雨中煙樹迷蒙,水天渾然一色,岸邊停靠著幾艘小小漁船,不見漁人,宋允端直走到江邊,才發現有一個婦人坐在一艘小船上。空氣裏飄來藥味兒,婦人身上披著蓑衣,背對著江岸,在一小爐子邊使勁煽火,爐子就放在船艙和甲板相接之處,一個藥罐坐在上頭,冒著熱氣。宋允端臉色微變,隻得轉身往回走,這時懷中孩子又猛地大哭起來,哭聲驚動船上婦人,她回過頭看了一眼。
“喂!那位先生!”
在宋允端正要離開的時候,她叫住了他,她的口音很陌生,原來是個外地人,宋允端鬆了口氣,僵僵地摟著孩子,轉身麵向那個婦人,那婦人見他手足無措,將手中扇子放下,迅速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撐起船篙將船移過來,待船緊靠著江岸,她大聲道:“孩子哭個不停,是餓著了吧?”
宋允端半天沒吭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見婦人懷疑地看著他,便點頭道:“我看這邊有人,過來給她尋點熱水喝。”
婦人便將手一伸:“我去裏頭給她找張毯子再裹一下,再給她擦擦臉,你瞧她,滿頭滿臉都是雨。”
宋允端定定地看著婦人,又不說話了,可孩子卻哭得越發響亮,嚎得驚天動地,蒼白的小手驚惶地顫抖著,那婦人一顆心都揪起來了,見宋允端猶豫不決,知道他不放心,便笑道:“那您在這兒稍等一下,我進去拿毯子,這江風跟刀子似的,孩子吹病了可就不好了。”
宋允端忽然道:“你抱她進去吧,給她喝點熱東西,她母親不在,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照顧她。”說著將孩子遞給她。婦人接過,笑道:“你們這些年輕的少爺太太,哪裏曉得怎麼帶孩子。”
“你們住在這附近嗎?”宋允端問。
“過路的。我家男人去市集了,等他回來我們就得走。”
“市集在哪兒?”
“兩裏地的地方,往那邊直走就是。”婦人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往北邊一指。
“大姐,我也想去一趟買點東西,把孩子先放你這兒行嗎?”
“去吧去吧,路上吃的用的不夠,大人孩子都遭罪。”婦人道,“你去吧,我幫你看著她。”
宋允端點點頭,他說要走,卻好像還是在猶豫,這時雨忽然停了,雲層撕開一條縫,透出隱隱的陽光,他抬頭看了看天,歎了口氣。
“就這樣吧。”他想,他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退一步進一步都不太可能了。就這樣吧。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雙腿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些發軟。
婦人走進船艙,翻了一張幹淨的棉布毯子,給孩子擦幹了小臉小手,把已經淋濕的繈褓解開,用毯子把她裹了起來。孩子輕輕軟軟,像一團白嫩嫩的小棉花,模樣兒更是俊俏嬌美,日光透過窗戶照在她晶瑩的小臉蛋上,紅紅粉粉,煞是好看,船工媳婦看得心中喜歡,忍不住輕輕吻了吻她的小額頭,身子一側,讓孩子對著窗外,小聲唱著歌安撫她。
青的山綠的水,逐漸明亮的天,在悠揚的船歌中顯得安寧靜謐,孩子漸漸止住了哭泣,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眨了眨,也許是哭累了,將眼睛緩緩閉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婦人將她小心放到床上,順手從床下拿了張小凳子,坐在上麵,手肘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孩子可愛的睡顏。風吹得岸邊翠竹沙沙作響,天晴了,有浣衣婦抱著水盆走到江岸,揮著木杵敲洗衣服,趕鴨的農人執著竹竿子吆喝著上岸的鴨子。
岸邊越來越熱鬧,人也越來越多了,可那個衣著體麵的年輕人,始終沒有回來。
那婦人的丈夫直到天黑才回來,見妻子呆愣愣坐在甲板上,看著一勾月亮在水裏蕩來蕩去,見他跨上船,連頭都沒有抬。
男人將手中兩個竹簍放下,跟她說起米價比往日漲了不少,到熟悉的店家打油,夥計換了個新人,耍滑頭少了他的秤,若是往常,女人必然會氣憤地接話,但這次卻是出奇地安靜。
船夫說了半天,見老婆始終不吭聲,終於覺得不對勁了:“你是怎麼回事?不聲不響的。”
媳婦抬頭,愣愣地看著他:“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工錢還沒討完呢。這兩天別想走了,得把錢全部要回來。”
“不!我們今天就得走!”
船夫愕然:“為什麼?”
女人帶著哭腔道:“有人把一個小囡囡扔到我們船上了,你進去瞧瞧,寶貝似的小人兒。我怕那人反悔回來找,連夜飯都沒有心思做。”
那船工大驚,快步走進船艙裏,過了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地出來了,媳婦看著他,等他決定,他隻是不說話,找了馬燈點上,掛在船頭。女人的眼睛跟著他走來走去,央求道:“我們一直想要一個小娃娃,現在老天爺送了一個來,我可舍不得讓她走了。”
“那孩子看起來像是富貴人家的,萬一是被拐了的,到時候親爹親娘尋了來,別給我們惹出禍事。”
“扔她的就像是她的爹,斯斯文文的一個小後生,說要回來,一直不回來。”
“等等吧,等到明天要是人家不尋來,咱們再走。何必造這孽。”
“人家要真尋來了,你願意還嗎?”婦人眼淚汪汪地問。
船夫咬著嘴唇,蹙起了眉,額頭上一道皺紋變得越來越深:“還是要等,等到明天一早,他要不來,我們立刻就走。”
宋允端永遠不會再來了。
他沿著長江邊的公路,一路向北開去,本打算回老家宋家鎮待一段時間,臨到快天黑,擔心汽油不夠,便找到一個小鎮的公所,買了一些汽油,順便去一家飯館吃了飯。
往油箱裏倒油的時候,起了一陣風,月亮隱入了雲際,路邊雜草叢生,兩邊的泡桐樹更是像拍巴掌似的被風吹得響,路麵上全是細碎的小石子,風貼著地在飛,就像有人跑過來。
宋允端不寒而栗,往身後看了看,公所外懸掛著一盞馬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一明一暗,他趕緊將油全部倒入油箱,正準備上車的時候,再次聽到腳步聲,這一次他沒有回頭,以為依然是風聲,他拉開了車門,但他沒能上車去。
有人躥了上來,他的脖子倏地一緊,被細繩勒住,他本能地用手去掙,手剛一動,就被人抓住了。不止一兩個人,可能有四五個,他的衣兜、褲兜被掏了好幾遍,裏頭的錢包、零錢、鑰匙、鋼筆全被掏了出來。車子後備箱開了又關上,車門發出砰砰的響聲,宋允端恍然大悟:他遇到了強盜。江北一路上那麼亂,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小心?
這一刻他的頭腦是清醒的,所有的邪惡、怨毒、委屈,全被疼痛和窒息攆走了,實實在在的恐怖與危險過濾掉了一切雜念,他隻想求生,用盡力氣要呼救,可一張口脖子痛得更厲害,就像要斷成兩截。
繩子拉得非常緊,宋允端完全無法透出氣,慢慢地,一雙胳膊無力地耷拉了下來,抓住他的人也懶得再使力了,放開了他,不甘心地又去搜了一遍車裏,隻有宋雲端身後的男人一直緊拉著繩子不放,也許他並沒有真正想把這人勒死,所以當感覺腳上踩到什麼濕東西時,嚇得手一鬆,跳了一下,待看清楚,便低低地罵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