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長河(1 / 3)

〔一〕

民國二十六年,北伐結束已近九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十年。為了迎接定都南京的紀念日,各種典禮、博覽會應接不暇。光是在上海,可供萬人參觀的“成就展”就不下十個,其他主要的大城市也都陸續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

這一年,化工行業的巨擘範旭東在南京的工廠生產出了中國第一批自製的硫酸銨,這種軍工材料的成功生產,於強敵虎視之際,讓國人為之振奮。這一年,撐起中國紡織和麵粉業的榮宗敬、榮德生兄弟,終於熬過了三年地獄般的大蕭條,讓他們的申新公司重獲生機。這一年,鄭銀川在漢口高調宣布,鄭氏已控製了普惠洋行漢口分行約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讓漢口普惠洋行在事實上成為了一個中資商行,狠挫了英商的銳氣,大漲了華商的誌氣。這一年,大鈞船業在長江中下遊的地位依然屹立不倒。這一年也是民生輪船公司成立的第十個年頭,創始人盧作孚在一次紀念會上發表了演講,他說:“撐持這些事業的險阻艱難者,為了事業忘卻了自己,為了增加事業的成功忍受個人的困苦。如果整個公司的人有這一種精神,就可以建設一樁強固的事業;如果整個民族有這一種精神,就可建設一個強固的國家。”

各項生產與建設逐次展開,新式機器大量運用,資本源源不斷投入到市場,中國社會呈現一種繁榮安定的表象。萬物輪回不休,盛極必衰,炫耀處即是衰落之始,這繁榮安定的表象很快便被無常摧毀了。七七事變爆發,隨著一場改變全中國人命運的戰爭到來,整個中華民族走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平津陷落,日本海軍第二艦隊司令長穀川清率領“出雲號”旗艦長驅開入黃浦江,其下屬第十戰隊、第五水雷戰隊則相繼開赴長江口和中國華南沿海。八月初,中國“甘露”“皦日”“青天”等測量艦艇及“綏寧”“威寧”炮艇陸續破壞了各要塞的航標,使日軍失去了導航標誌,“逸仙”“建康”“中山”“永績”艦等艦艇則由第一艦隊司令陳季良指揮,與第二艦隊主力由湖口與下關向江陰集結,四十九艘軍艦進入長江待命,所謂“拱衛京畿”。

一場漫長而慘烈的封江之戰正在悄然拉開序幕。中國金融和工商業最發達的地區、中華錦繡富庶之地,籠罩在了毀滅性的陰雲之下,然而,在魔鬼伸出魔爪之前,生活在相對和平之中的老百姓們,真正要直麵戰爭殘酷的時刻尚未到來,他們不會知道,不論是渺小的個體還是龐大的國家,曆盡艱難險阻所積累的財富即將毀於旦夕。

七月底和八月初之間這段日子裏,南京在悶熱的盛夏中煎熬著。建設新首都的熱潮仍沒有過去,整個城市大興土木,從西北最高的虎踞關到龍蟠裏,自北至西再往南,修竹夾道,新式房屋鱗次櫛比。市中心繁華地段,慶祝定都的彩條還沒來得及撤下來,又覆上了愛國抗敵的標語。

連日幹燥無雨,直到有一天,濃雲攜著雷聲,從繞城的起伏山巒那邊滾滾而來。

天空的顏色有點詭異的可怖和神秘,白中帶灰,灰裏又透著黑氣。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硫黃味,又有一種難以識別的植物與泥土混雜的氣味,好像整個大地所有的細胞都被一場即將來臨的雷霆暴怒刺破了,連遠山的樹林都似在發著微光以示呼應。這種奇異的景象從下午兩三點開始持續到黃昏,直到太陽落山一切回歸到黑暗,除了時斷時續的雷聲。人們從這種讓人不安的氛圍中暫時緩過氣來,但心情卻依舊十分焦灼,因為一滴雨都沒有下下來。

晚上八點鍾左右,閃電開始在山尖和地平線上橫劈斜砍,風聲如江濤起伏不平,漆黑的夜空中怒雲飛卷,令人驚駭,閃電的脈絡漫天鋪開,經常一刹那就會同時出現十幾條,鏈狀閃光倏忽即逝,又倏忽重來,在雲層間遊動馳掣。狂風卷起塵土,天與地猛然變色,驚雷狂怒炸響,就像要把世界炸成碎片。

中央大學小禮堂後台的化妝室裏,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正捂著耳朵瑟瑟發抖,稍微膽大的一個忍不住抬頭看向寬大的玻璃窗,當又一道閃電劃過的時候,他還是嚇得大叫起來。

“別害怕。”一個清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卻很快被雷聲蓋過,孩子立刻撲到那個讓他覺得安全溫暖的懷抱裏去,見他這麼做,其他的孩子也湊了過來,擠作一團。

璟寧把手盡量張開,讓每個孩子都能接觸到她,她柔聲安撫了他們一會兒,輕輕退開一步,給他們挨個整理衣服。男孩子穿著襯衫黑褲,打著小領結,女孩則是清一色的白色連衣裙,袖子有褶皺的花邊。孩子們都化了一點妝,臉蛋兒紅彤彤的,也有的被汗水弄花了,看起來卻更是可愛,璟寧拿出胭脂和粉給他們補妝。剛才被雷聲嚇得尖叫的那個小男孩見她神情輕鬆,怯怯地問:“潘老師,雷公會不會跑進來抓我們啊?”

璟寧撲哧一笑:“誰跟你說有雷公的?”

“開水房的王伯伯。”

“好吧,如果真的有雷公的話,他也隻抓壞人,不抓好孩子。飛飛是好孩子,所以不用害怕,雷公不抓你。”

其他的孩子紛紛大聲道:“那我呢?”

“還有我!”

“潘老師我是好孩子嗎?”

璟寧鄭重地點頭道:“你們全是好孩子,不過好孩子要勇敢,聽到打雷別害怕喔!”

她從手提包裏掏出幾個東西握在手掌中,狡黠地笑了笑:“猜猜這是什麼?”

可愛的小腦袋一齊湊過來,璟寧笑盈盈攤開手掌,原來是一把牛奶糖。

“剛才吃飯的時候悄悄拿的,現在用來獎勵勇敢的小朋友,誰是勇敢的小朋友呢?”

孩子們歡呼起來,舉起手,跳跳蹦蹦地道:“我!我!”

聲音很大,休息室裏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笑著看過來,璟寧正要將糖分發給孩子們,一個女學生跑進來,大聲道:“潘老師,準備上場吧!”

孩子們的表情立時緊張起來,璟寧將糖放回提包,溫柔一笑:“表演完咱們就吃糖!”

教育廳在中央大學組織了一個彙報演出,邀請了南京各界名流前來,既為了紀念定都南京十周年,同時也希望能為前線募到善款。禮堂是平時用來辦舞會和排話劇的,並不是最大的那一個,人一多便顯得有點擁擠了。紅色的幕布隔開一個空間算作舞台,一架鋼琴放在光線稍暗的角落,燈光基本上集中在舞台中央及來賓們所在的地方。主辦方準備了水果、點心和飲料酒,客人們也大多穿著正式的禮服,若不是室外正電閃雷鳴,不明白的人或許還以為這不過是太平盛世裏又一個歌舞升平的夜晚。

政府的官員正在發言,為了蓋過外麵的風雷聲,他好像將肺活量提到了最高點,音量十分激昂。台下不時爆發掌聲,璟寧領著孩子們安靜地候在入口,囑咐他們一會兒要從容地走上舞台,又伸出手跟每隻小手都用力地握了一握,除了她,或許沒有人會在意孩子們惶恐的心情。官員發言完畢,下台步入人群中,時局緊張,人們對戰爭似做足心理準備,卻又茫然若失,抓緊機會圍著官員問問題。孩子們悄然上台,追光打在他們緊張的小臉上,這是第一次上台表演,且是開場第一個節目,會有多麼緊張可想而知,璟寧其實非常擔心,而台下越來越大的說話聲,對怯懦敏感的小朋友們絕對不是一種鼓勵。

身處的角落光線較暗,隻有雪白琴鍵在微微閃光,她抬起了手,並未起身致意,也不給出任何暗示,手腕輕垂,手指輕巧地落在琴鍵上,音符堅定地跳躍而出。

談話聲停了下來。那一個個音符是不饒人的,不給人們留出一點喘息的罅隙,步步緊逼,像散落四處的透明卻鋒利的絲線,刹那間一齊收緊。

將《愛之憂愁》與《多年以前》編在一起彈奏,是璟寧的小小心機,為了孩子們,她在演奏與編曲上用盡了全力。旋律時而輕柔,時而激越,絢麗的華彩樂段之後回歸到《多年以前》原來的前奏,孩子們已被琴聲安撫了。飛飛挺起了小小胸膛,開始領唱那首古老美好的歌謠,輕靈的童聲像水晶一樣透明,吟誦希望與愛,追憶著幸福的往日時光。

整個禮堂,除了這悠揚的旋律和天籟般的童聲,再無一點雜音。一曲畢,雷鳴般的掌聲中,璟寧一直低垂的頭緩緩抬起,明亮的雙眼如星光晶瑩。孩子們向觀眾行禮,排著隊走下台來,朝她露出放鬆的笑容,璟寧也笑了。她起身,跟在孩子們的身後往後台行去,然後突然頓住了腳步。

她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站在一個燈箱旁邊,靠近通往後台的過道,身後雪亮的燈光讓他變成了一團高大的黑影。他穿著一身考究的禮服,手裏還拿著一個玻璃酒杯,裏麵的飲料淅瀝瀝往地上灑,杯子是斜的。他臉色灰白,發著燒似的打著抖,中央大學的合唱隊要上台,走過一個人就會撞他一下,他任他們撞,石雕泥塑一般立著。

他的模樣和三年前毫無二致,俊秀的眼眉,雕琢般的輪廓,那雙湛湛的眼睛,充滿了愛和渴望盯著她的眼睛。要是說他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他的神態顯得更堅韌更執著了,

“小栗子!”他向她擠出一絲笑,卻更似在哭。

璟寧定了定神,側過身子讓學生們上場,然後繼續快步往後台走,經過銀川的時候,一眼都沒再看他。孩子們在化妝室外頭等璟寧,見她終於出現,奔過來要糖吃,她微笑著發糖,表揚道:“今天每個人都表現得很好,比練習的時候還要好!”

孩子們卻將目光投到她身後去,看向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他緊緊跟在潘老師的後頭,還伸出手去拽她的胳膊。從來沒發過火的潘老師臉漲得通紅,眼圈兒也是紅的,她看起來好像很生氣很傷心。

“放開!”她說。

“跟我走,”銀川急迫地道,“孟子昭也來了,我帶你去找他!現在就去!”

璟寧萬沒料到他竟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禁愣住,在這一瞬間和他目光交彙,那些支離破碎的晨昏與無從言說的萬千思緒,猛然湧上心頭。

窗外電光一閃,一陣驚雷轟鳴之後,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在回學院的汽車裏,飛飛憤怒地指著和他們一同坐在車裏的銀川,大聲問:“你為什麼拽著潘老師不放?”

銀川沒理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握著璟寧的手,璟寧再怎麼使勁往外掙,他就是不放。他對自己發過誓,如果上天再讓他看到她,他不會再放開她,絕不會。

璟寧低聲道:“別當著孩子們的麵給我難堪。”

他看著她:“先送孩子們回去,然後我帶你去見孟子昭。他在南京,我知道他住在哪裏。”

“我誰也不想見。放開我,你把我弄疼了!”她的聲音大了一些,飛飛一聽到她說疼,便過來掰銀川的手,其他幾個男孩也撲了過來:“放開潘老師!放開潘老師!”銀川巋然不動。幾個小女孩見狀,想救老師卻無能為力,忍不住急得哭了起來。

外麵下著大雨,間雜雷聲,駕駛室裏的司機和陪他們來的校工根本聽不見他們的吵鬧,車子在筆直的中山大道行駛著。璟寧生怕孩子們磕碰著,一邊用力掙,一邊囑咐他們坐好,一邊又按捺著怒氣央求銀川放手。銀川仍然不放。

“你是誰!放開潘老師!”孩子們嚷嚷著,小拳頭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璟寧又是急又是難過,卻也覺得有一點莫名的滑稽,正要再次懇求,銀川忽然大聲道:“我是你們潘老師的丈夫!潘老師是我老婆!”

飛飛正準備張口咬他的手,聞言頓時懵了,仰起小臉:“丈夫?老婆?”

銀川眼睛都沒眨,理所當然堂而皇之地解釋道:“你們要是把潘老師當媽媽,我就是你們的爸爸!”

“媽媽?爸爸?!”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齊齊瞪著他。

璟寧渾身發抖,大聲道:“鄭銀川,你真是無恥!”聲音猛地一悶,原來是被他摟在了懷裏。

他顫聲道:“小栗子,我好高興,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的臉龐貼在他胸膛上,耳邊是他如鼓的心跳,鼻間盡是熟悉的淡淡清香,他最愛的白檀和香根草香。

從小到大,從未見他如此無賴過,璟寧氣得快要暈去,空出來的那隻手握起了拳頭,狠狠捶了他幾下,他由著她打,麵不改色,平視著前方,胸口的衣服被她的淚水浸濕,然後他收緊了胳膊,將她抱得更緊。

雨水彙到屋簷下的溝渠裏奔流著,雲層變薄,夜空如舞台墨藍色的背景,炎熱被一掃而光,空氣極度濕潤,一呼一吸間盡是涼意。

璟寧在宿舍裏照顧孩子們換衣服睡覺,銀川候在外麵走廊上,臉上肩頭全是雨水,渾然不覺。雷聲並沒有減弱,但她回到了他的世界裏,他的一切就有了依托,看待事物的視角、所投入的情緒與感覺全部發生了轉變,狂風暴雨又怎樣,此刻於他,就是千金不換的安寧。

屋裏的燈熄滅了,銀川的心撲通一跳,下意識向前邁了一步,但門緊閉著,璟寧一直沒出來。

校舍間高樹蓊鬱,風雨散,晨霧起,天漸白。他在走廊上待了一夜,滿心都是失而複得的歡喜。一生中遇到一個真心愛的人不知道有多麼難,但他遇到了她,如此幸運,很早很早就遇到了她。她現在就在身邊。

不愛就是不愛,轉身即忘,電閃雷鳴,分分鍾就可以了斷。

愛就是愛,變成火,燒成灰,化蝶也要在一起。

“你究竟要怎樣?”她說。

天快亮的時候,她終於從屋裏走了出來。銀川一醒,從牆角噌地站起,可惜用力過猛,眼前頓時黑了幾秒鍾,他扶著牆,尷尬地朝她笑了笑。

她模糊的形象逐漸清晰,苗條高挑,容顏依舊嬌美,但卻一臉憔悴愁容。

璟寧無可奈何地看著銀川,他的出現攪亂了一切,像一把鋒利沉重的斧,執拗地擊碎了封存在心底的往事。那就讓他給她個準話吧,至少能讓她稍作確認,確認一個連輪廓都不太清楚、但對她的人生來說應該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究竟要怎樣?”她質問他。

銀川揉了揉眼睛,無比堅決地對她說:“寧寧,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可能。”

“我會死纏爛打下去,直到你答應為止。”

她崩潰地道:“那你為什麼還說讓我去找孟子昭!”

這句話點醒了他,他立刻道:“對,你應該和他見一見麵。我現在就帶你去。”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真是一個充滿矛盾與熱血的時代。

君子易和而難狎,與世皆親卻自有懷抱,商場上的鄭銀川是尤為孤傲的,他有利益同盟卻沒有知己朋友,但現在,所有人都與國家的命運發生了最緊密的聯係,共濟國難,已是必然的選擇與擔當。

曾與永和行在進出口上有過合作的實業家範旭東,在南京擁有具備亞洲一流水平的化工廠,日本人早在蠢蠢欲動之時,便想了很多辦法想從範氏手中奪走工廠,範旭東寧肯與之玉石俱焚,也不願廠子落入敵人手中。七七事變後,範旭東立刻組織工作人員拆卸機械儀表,運走圖樣、材料和模型,即便是搬不動運不走的大型設備,也要或拆或埋,哪怕扔進長江,儀器和圖紙分批裝船搶道西遷,會經過長沙和武漢,而這一部分工作,鄭氏的永和行及孟氏的大鈞船業均對其提供了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