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cL�w〔一〕
佟春江道:“我的錢大部分來自於暗處,要麼是灰色的,要麼是黑色的,是因為鄭先生的幫忙,才有了越來越多在明處不帶任何顏色的錢,我很感謝你們。但是商場上風雲變幻,我不年輕了,要養家糊口,要照顧手下兄弟們的生計,還得應付一些亂子,所以投資也罷看人也罷,總還是覺得越牢靠穩定越好……銀川最近的狀態比較混亂,性子飄忽不定的,大異於以往,股東們早有怨言,不免有點人心動搖,我和你們的合作範圍很大,從這幾個月的賬目來看,許多利潤都在跳水,如果說我一點都不擔心,隻怕李先生也不會相信。在做生意上我是個外行,基於對鄭先生能力的信任,才放手將資產交給你們打理,但從現在的情況看,實在讓我樂觀不起來。我想讓李先生從專業角度給我一點建議:我是自此撤資好呢,還是讓你們趕緊幫我想一想,有沒有什麼可以止損的方法?”
南珈認真聽完,思忖許久,正色道:“我雖然是鄭先生的助手,但其實跟佟爺一樣,與鄭先生是一種合作的關係。人與人合作的起點是信任,我信任鄭先生的地方,也許跟佟爺是一致的。做生意要盈利,必然免不了投入錢和精力,冒點風險在所難免,佟爺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眼光應當不會被當下所困。鄭先生非常優秀,有商業上的天賦,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但他也尚處於事業打拚的階段,在這種時候如果一直很順,將來未必看好。您是看著鄭先生一路成長的,您了解他的為人,雖然他做事看似不擇手段,其實不是單為了他自己。他想讓所有幫助他的人和他一起發達,背負的壓力非常大。人無完人,鄭先生也有他的弱點,趁現在正好可以檢驗一番,多發現一些問題,多遇到一些難關,隻要挺過去,解決了,事業才談得上長遠。佟爺不妨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佟春江道:“嗯,我不是急。我隻是有點擔心。我怕他還是會兒女情長,意氣用事。”
“擔心是有必要的,但不一定比信心管用。或許過不了幾天,鄭先生就會給佟爺一個穩當的交代。”
“他情況怎樣?”
南珈道:“前段時間確實耽誤了一些事,現在正一件件撿起來。”
“還有件事,想請問一下李先生。”
“請說。”
“銀川和潘璟寧小姐之間,是不是另外還有著很深的隱情?”
南珈心中一動,抬起頭,目光與佟春江對視,沒有回答問題,卻是反問了一句:“莫非您知道她的下落?”
“如果我說是,你希望我告訴銀川嗎?”
南珈低下頭,一字一句地道:“不論是鄭先生的生意還是佟爺您的生意,現在最需要的是安穩和太平。佟爺早就有了決定,現在問我,無非是想再確定一次。”
佟春江吃了一驚,然後頗有意味地笑了起來。這個李南珈小小年紀,心思細密,滴水不漏,順風順水地打太極,就像在這年輕的軀殼裏藏著一個飽經世事的老人,真不愧是鄭銀川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可不管怎麼樣,剛才那句看似是搪塞的話,卻還是很明確地表明了態度。
沒錯,他確實已經做了決定,在聽了李南珈的話以後,更是將最後一絲疑慮徹底打消。這也是兌現給潘璟寧的承諾:他不會讓鄭銀川再見到她,至少在這最關鍵的兩三年。
車子已經駛出城區,開到近郊一個小小宅院外停下,劉五先下車,給南珈將車門打開。
南珈有點迷惑。
佟春江道:“今天要跟李先生說的第三件事,就在那棟房子裏,你一進去就知道了。劉五,給李先生帶路。”
佟春江麵色平靜,眼中沒有透露一絲訊息,但南珈忽然感到一陣緊張,他從不懷疑自己的勇氣,但此刻的這種緊張感卻比令人煩躁的疑惑來得更強烈。
他跟著劉五走進了院子。尋常的農家宅院,地上曬著幹玉米粒,門廊下掛著一串串紅辣椒,厚厚的門簾被人一掀,一個仆婦抱著水盆從屋裏出來,見到他們,屈身行了個禮:“劉爺!”
“人呢?”劉五問。
婦人剛要說話,身後的門簾又動了動,像是有人要走出來。為了擋風保暖,這簾子是用棉被縫的,非常厚,單手掀開的話還得花點力氣,看來那個想走出來的人力氣並不大。南珈強烈地預感到簾後的人可能就是潘璟寧,她竟然躲在這裏!他腦子裏登時轉了千萬個念頭,每一個都是在想如何把這個女人弄走。在現在這樣關鍵的時期,銀川必須得將精力專注在事業上,他需要變成一潭靜水,積蓄最大的力量,為他自己也為更多的人負起責任,而潘璟寧卻是唯一能讓這潭水掀起巨浪的風。
南珈伸手,當手指觸在門簾的紋路上時,他的心狂跳起來,就在這時,簾後的人用力將簾子一掀,走了出來,朝南珈咧著嘴笑了笑,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在散放的一根凳子上坐下。
照麵的一瞬間,李南珈臉色登時大變,向後退了一步,竟是腳步發顫,一個沒站穩,差點踏空到門前石階下麵,就在他即將摔倒的時候,一人伸手推在他背上,將他扶穩了。
“小心!”
南珈回頭,顫聲道:“佟爺,怎麼會是……”
佟春江平靜地道:“是的,他就是。一周前我們才找到的他。”
他們同時回過頭,看著院子裏坐著的那個人。
那人嘴裏嘟嘟囔囔,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滿頭的白發被風吹得微微飄動,他仰著臉,半眯著眼睛,就似在享受著鋪滿大地的溫暖陽光,可那天是一個寒冷的陰天,根本沒有陽光。他抬起手,抬到嘴邊,像握著一隻煙鬥,他姿勢優雅地舉著空空的煙鬥,像模像樣地“抽著煙”,過了一會兒,就像前方站著人,正在聆聽他威嚴的教誨,於是他神情嚴肅地掃視一遍四周,點了點頭。
他是潘盛棠。漢口赫赫有名的大買辦潘盛棠。
南珈臉上是仍沒有散去的震驚,他向前兩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後,眼睛在陡然間睜大了。
老人拿著“煙鬥”的那隻右手,大拇指隻剩下約一寸長左右的指根,被皺巴巴的一層皮包裹著。
南珈臉色蒼白:“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怎麼會……佟爺,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我的人得到消息,在上海先找到了吳豐林,後來才尋到了他。潘盛棠被吳豐林關在一個隻有浴缸般大小的鐵籠子裏,吃喝拉撒全在裏頭,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甚至根本辨不出他的樣子。”
“吳豐林呢?”
“死了,逃跑的時候摔下了樓梯,把脖子摔斷了。”
“潘老爺的手是怎麼回事?”
“吳豐林手下的人說,在潘盛棠還沒有被逼瘋之前,他自己用剪刀剪掉了大拇指,為的是不讓吳豐林得到他的指印。我們問到的並不多。吳豐林一死,現在也隻有潘盛棠自己最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吳豐林是想要奪走他在彙豐銀行的兩千兩黃金。”南珈苦笑道,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到背脊,“可是不對,他剪掉了大拇指,吳豐林一樣可以得到他的指印啊!”
佟春江頓了頓,說道:“剪掉拇指後,潘盛棠立刻把它吞下去了。”
南珈不可置信地搖著頭,腿一軟,蹲了下去,雙手抱頭,使勁揉了揉頭發。
佟春江一聲長歎,緩緩道:“十多年前,我跟著同袍會的首領向鬆坡去了一趟恩施,參加新任土司的慶祝典禮。這個土司和向鬆坡大哥是結拜弟兄,典禮結束後,他又請我們到他的私宅喝酒,講了一件驚心動魄的往事。土司在家族中排行老四,他的三個兄長在他上任前的一個月內相繼過世,去世的原因均與一件東西有關——那是個將近半米高的翡翠原石。這三個兄長在雲南邊境發現了這塊石頭,當時,負責挖礦的工人以及他們帶的家丁大概有一百來人,掘出寶石後的當天,三個兄弟合謀將這一百多個人全部炸死在了礦井裏,轉而由他們三人共同將它運回湖北。他們朝夕不眠,即便休息也都是兩個人值守,剩一人休息,輪著來。然而,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程後,兄弟三人都起了貪心和殺心,土司的大哥是自相殘殺中的幸存者,但依然受了重傷。單靠他自己是無法將翡翠運回湖北的,所以他隻能召喚他的四弟去約定的地方接應他,隱瞞了其他弟兄的死因,當翡翠快要運回湖北的時候,這個長兄又想故技重施殺死他的四弟,最終四弟為了自衛將大哥殺死。你可能會想,那塊石頭應該從此就是他的了吧。可惜沒有。翡翠原石在他進入湖北境內後便被一個軍閥奪走了,不到一個月,軍閥也沒有什麼好下場,被發現死在一個河溝旁,頭部中彈,那塊石頭在害死了這麼多條人命後,終於下落不明。其實,這幾十年來,在潘盛棠身上發生的種種,和這幾個兄弟的故事相比,本質並沒有什麼不同。”
佟春江凝視著潘盛棠的側臉,即便是側臉,也能看到他縱橫的皺紋。在潘盛棠被接到漢口後的第一天,佟春江也曾是非常震驚的,但震驚很快便化為了感慨。誰也算不過天意。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機關算盡的潘盛棠落到如此下場,隻能說命運神秘莫測,個中天機與殘酷讓任何人的理解力都捉襟見肘。
“在潘家人知曉之前,有必要讓銀川先和他見個麵,而在銀川和他見麵之前,讓李先生先來一趟,也許會更合適一些。”
南珈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語氣恢複了鎮定:“隻要潘老爺永遠不會清醒,即便那筆錢仍在彙豐銀行的金庫裏,他人本身其實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佟爺想讓鄭先生見到他,一定有特殊的用意。”
說到這裏,隻聽到椅子吱呀一響,潘盛棠忽然起身,顫顫巍巍走到南珈的麵前,朝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口水從嘴角流下來。
他指著南珈,又驚又喜卻口齒含糊地叫道:“阿琛你回來啦!”
南珈別過頭,不看他,潘盛棠繞到他身前,“阿琛,你怎麼不理爹爹了?你看過來,你看看我呀!我帶你去找你媽媽!”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捶了捶腦袋,“敏萱呢?我去把敏萱叫來!敏萱,敏萱你快來看呀,阿琛不理我!”
他想要進屋去,卻被那厚重的門簾再次難住了,可他的雙手實在使不出力氣,人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用手撩起一條縫,把頭一低想鑽進去,結果砰的一聲重重地撞在了牆上。
劉五看不過去,給他把門簾打開,扶著他進去了。
南珈咬著嘴唇,額角的一根青筋隱隱跳動著,佟春江看了他一眼,說道:“你說他還想著什麼呢?錢嗎?利嗎?如果他是清醒的,隻怕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現在還能叫出來的兩個名字,竟是他腦子裏唯一剩下的東西。銀川應該看一看這個人,如果他要走和潘盛棠一樣的路,就更應該看一看他。”
南珈搖搖頭:“鄭先生走的是他自己的路。但是您說得對,他比任何人都該看看潘盛棠現在這個樣子。”
〔二〕
窗戶開著,早春的天氣已經漸漸變暖了,空氣是濕潤的,外麵高大的榕樹和懸鈴木已經開始準備發新芽,枝頭輕籠著一層嫩黃的薄霧,臨街的整潔長方形草地,草皮已經換了新的,一切都是那麼生機盎然,而公寓裏麵卻如暮色黃昏。久未打掃的木地板灰蒙蒙的,壁爐裏的火焰映在上麵,直接被濾掉了一層光澤,家具、沙發套、窗簾,也顯得死氣沉沉。
素懷掏出懷表,看了一下時間:八點四十。他有點焦躁地皺起眉頭,將眼睛閉了一瞬,然後睜開,吐出一口氣,手指不耐煩地在腿上敲著。
“你怎麼了?”南珈甚覺奇怪。
“八點四十!”素懷道,“我想起了Miss Havisham①的家!感覺不太妙。這事兒能成嗎?”
南珈白了他一眼:“他讓我們等,我們好好在這兒等著,他說他會想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素懷小聲道:“這個時候對他倒這麼有信心了,以前你怎麼說他來著?”
南珈將素懷手中的懷表拿到自己手裏,然後再湊到素懷的眼前:“看,已經過了兩分鍾了,八點四十二了,時間正在走,沒有停!他也一樣!”
九點鍾,銀川從臥室出來,已經換好了衣服:漿得筆挺的雪白襯衫以及背心,硬襯胸,黑色禮服。臉色光潔,看起來休息充足,眼神炯炯,一如既往的穎悟和堅定。於李二人站了起來。
銀川伸出手:“把賬目再給我看看。”
素懷急忙打開公文包,將賬目遞給他,銀川仔細看了一遍,頷首道:“走吧。”
素懷忙問:“可是,還需不需要再準備一些材料啊?會不會不夠?”
銀川的黑眼睛裏掠過一絲不耐煩,沒理他,徑直走了出去。
南珈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在素懷肩頭輕輕拍了下,素懷伸伸舌頭,兩人跟在銀川後頭,大步走出了房間。
去年冬天,永和行在重慶的分行經理趁銀川疏於管理生意,帶著幾個業務骨幹脫離了洋行,自組成一個“巴蜀桐油公司”,並找了四川的軍閥宋孝基做其後台,專門收購和銷售桐油。一開始,這個巴蜀公司主要做國內生意,而永和行主攻出口,因此兩家暫時沒有大的矛盾,但過了不久,巴蜀公司與一家美資洋行搭上了線,開始桐油出口,這樣一來,矛盾便逐漸尖銳了。尤其是在收購桐油的時候,巴蜀公司憑借軍閥的勢力到桐油生產地,名為買,實為“搶”,供貨商隻能優先將桐油出售給他們,永和行總會落後一步。桐油出口是永和行最主要的利益來源之一,由此受到很大的影響。
銀川對付對手的手段非常狠辣,也極為大膽:他將永和行盈利的百分之三貼入成本,與巴蜀公司進行價格戰,直到把它拖垮。收油的時候,用高價搶先,使巴蜀無從下手,每擔油巴蜀出價三十五元,永和行則出價三十五塊五到三十六限額之內。以往永和行的桐油隻出口到國外,並不在中國內陸銷售,但為了抵製巴蜀公司,也開始了國內銷售業務,但是價格上卻傾向於傾銷,巴蜀賣三十,永和則賣二十九,這樣長久下來,巴蜀公司無利可圖,終於在這一個月出現了虧損。然而,永和行成立的時間畢竟不長,營運資金的周轉一直不算暢通,被巴蜀公司這麼一搗亂,很快便出現了資金不足的問題。新的桐油收購季即將到來,如果沒有足夠的資金購買桐油,貨倉中便很可能無油可賣了。
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朵裏塞滿了汽車刺耳的喇叭聲,汽車橫衝直撞,人力車也在間隙之中亂鑽,南珈不慌不忙開著那輛舊福特,好幾次為了避免跟人相撞,甚至避到街邊停了一會兒,素懷性子急,連連催南珈抓緊時間搶道,銀川則閉著眼睛靠在後座上,不聞不問,睫毛低垂。
車窗內外的喧鬧嘈雜就似和他毫無關係,不,他隻是把自己當作了這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平靜地安放了自身,就好像是祭壇上長排的燈盞中一簇躍動的火焰,順從地燃燒,照亮的是自己的黑暗。這就是他存在的方式,氣寧神息,井井有條。豪華、煊赫、擁擠,在漢口,這個當時中國的第四大城市,如同日光一樣永恒,生活在其中的人,也該像習慣日光一樣去習慣它們。對金錢的追逐演變成一種不受限製的新的倫理,隻要城市還在,腳步就不能停,就不能停止燃燒。
“我是不是應該懺悔呢?”銀川在心中嘲諷著自己。他沒有宗教觀,他的信仰隻是他自己所認定的對與錯,他一直在勤奮地奮鬥著,他的所得並沒有超越在他的罪孽之上。他不覺得應該懺悔。而且,現在除了那些不得不扛起來的責任,他一無所有。
汽車終於駛入歆生路,沿江大道上聳立氣宇軒昂的叢廈,臨街的樓麵對稱嚴謹,尺度恢宏。物質財富的增長以人的生命和城市能量的消耗作為代價,城市托起了財富、欲望和希望,也承載著罪惡、毀滅與重生。正如他們眼前的這座大樓,自廢墟中重建,終以全新的姿態彌久矗立。
這是前清時的漢口大清銀行,如今是中國銀行的漢口分行,設計方通和公司最著名的作品,是聳立在上海外灘的麥克貝恩大樓,有外灘第一樓之稱。古典主義風格的漢口大清銀行大樓,從它矗立的一瞬間起,就像華麗莊重的一記重拳,衝擊了每個人的視覺。
銀川等人從一樓側門的電梯直上四樓,踩在如天鵝絨一樣泛著柔光的拚木地板上,穿過幽深寬闊的長廊,褐色木質牆裙與典雅的樺木護牆板發出淡淡香氣,前方有陽光如聚光燈一樣投射進來,那是會議室,門開著,早午餐酒會就在這裏舉行。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董事長、中國銀行的常務董事陳光甫來到了漢口,由中國銀行漢口分行行長鄧憲輝做東舉行這個招待酒會,為了和陳光甫見麵,許多客人已經提前到了。陳光甫是洋行學徒出身,以十萬元起家,短短二十年間,讓一個資本微薄的小銀行發展成了中國第一大私人商業銀行,又陸續擔任江蘇省政府委員、中央銀行理事、中國銀行常務董事和交通銀行董事等重要職位,三年前,陳還與太古洋行合資開設了保險公司,中國各開放口岸的貨運保險,也均與其有著密切關聯,許多人前來,自然是為慕其盛名,望得親見其一麵,更重要的還是為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