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甫創立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創立之初,是以吸收小額存款逐漸積累起來的,甚至打過“一元錢即可以開戶”的廣告,在市民甚至貧民階層都廣受歡迎,而當時上海的許多銀行根本不屑與之為謀,甚至嘲笑它竟然容許人拿著幾百塊錢就能去領個存折,且還給利息。可就是這麼一個被金融市場的華美外表所不容的銀行,從初創立時一萬多塊錢的資金,累計到了現在的三千三百多萬元,成為中國各銀行所收儲蓄存款的第一名,創造了金融史上的奇跡,陳光甫本人,也成了中國商界和金融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被許多投資者和創業者奉為了財神爺。
財神爺身邊此刻就圍著不少人,不乏熟悉的麵孔,包括孟子昭。
大鈞船業的遠洋業務已走入正軌,但在國內的航運卻依舊困擾重重,與民生公司合作後,麵對外資輪船公司的步步緊逼,形勢甚為艱難。大鈞最大的合作方民生公司,財務情況也非常不妙,在連續數年的川江航線並購中,融資渠道滯澀不通,因還承擔了其他公司的一些債務,到今年年初,負債已達數十萬元。在國內航線慘烈的競爭狀態下,民生和大鈞是沒有後援的,因為就連輪船招商局也站在了怡和與太古的一方,與這些外輪公司沆瀣一氣,抵製他們勢單力孤的對手。孟子昭今天在這裏,應當也是希望能從陳光甫這裏尋求資金的支持。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諂媚地為陳端茶送水說奉承話,而是安靜地站在外圍,認真傾聽著陳光甫和別人的談話,隻在適當的時候不失分寸地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跳脫不羈的公子哥兒了。在這裏的全是生意人,他也不例外。見銀川走過來,他的眼中掠過一縷陰影,但很快就平複了下來,即便妻子正在和幾個女眷站在一旁的窗邊吃著蛋糕聊著天,即便他知道銀川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掃了他和她一眼,他也依然淡漠而平靜。這是個生意人談生意的場合,他是一個真正的“生意人”,生意人不應該被往事牽絆,可是,在目光交彙的一刻,一種讓他甚覺無力的滄桑感卻還是襲上了心頭。
銀川掃視了一下四周,熟稔地和眾人問候著,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笑容。他有一段時間沒有露麵了,與潘家盤根錯節的複雜因緣,鄭氏和潘氏在商場上曆經的波瀾重重,讓他甫一進入這間廳堂,便自動成為了焦點之一,商場上對普惠洋行華賬房以及永和洋行議論甚多,鄭銀川這次一出現,讓眾人都不禁更加確定:看來麻煩不小,像他這樣的人也出來要錢來了。
碩大的會議室裏立有九根巨型方柱,氣派恢宏,鑲有玻璃的門窗讓光線充足地照進屋內,緩衝了凝重的氣氛,讓室內顯得明亮典雅,也讓銀川的眼睛閃亮如熔融的寶石,他從容地邁著步子,兩個助手緊隨其後,一直走到陳光甫的麵前,正在談話的人停了下來,連陳光甫都不禁定睛瞧了瞧他。
這是個儀表堂堂的年輕人,烏黑的頭發和湛然的眼睛讓他顯得非常秀美,他一定很清楚自己擁有超群的相貌,若不是他眼中此刻流露出的掩藏不住的憂慮和倦意,這張臉定會讓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吃過苦的人,它所顯露出的高傲讓他稍有不慎就能讓人產生敵意和偏見,好在人們對其為人行事已有充分的了解,敵意和偏見早轉為了驚奇:是怎麼辦到的呢?將如此矛盾的相貌和靈魂,投入熔爐一般鍛造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
“陳先生您好!”清朗的聲音與清亮的目光同時到來。
“鄭先生,自去年年初在上海一聚,我們也是有好久沒見了。”陳光甫眼鏡金色的鏡框在陽光下閃了一閃,臉上徐徐露出微笑,“鄭先生的富興銀行如今已經大有規模了,恭喜恭喜!”
“陳先生見笑了,富興還在篳路藍縷的時期,哪裏談得上什麼規模,現在主要以維係儲戶為主,尚沒有多餘的精力和財力用來投資。陳先生還得多多提攜一下我們這些晚輩。”他毫不隱諱地說出了生意上的現狀,一點客套話都不講,如此單刀直入,讓身邊站著的人都不免有點咋舌。
陳光甫眉毛一揚,沒說話。
子昭心中倒是一凜,瞧銀川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很明顯今天是一定要從這財神爺手裏拿到錢的了。果然,銀川轉身從素懷手中接過一個硬皮封麵的本子,對陳光甫笑道:“陳先生難得來一次漢口,為讓您不虛此行,我專門為陳先生準備了一個禮物,還望您笑納。”
陳光甫淡淡道:“我這次來,不收禮,不談生意,也不說投資。”
此話一出口,直接把他下麵的話給截了,也將其他人的口也堵上了,四周頓時靜了一靜,子昭也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銀川雲淡風輕地道:“陳先生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自然不一定能看得上晚輩的禮物。不過,在晚輩的心裏,您一直恪守著敬遠官場、親交商人的處世哲學,絕不是一個肯在應酬場上虛耗光陰之人,今天這個招待會,陳先生應該不僅僅是來跟大家一起吃蛋糕喝紅茶的。辦銀行向來要一針見血眼光敏銳,時刻都要盯準時機,所謂積跬步以致千裏,同樣,失之毫厘,也會差之千裏。您初創儲蓄銀行的時候,連一分一厘都不放過,今天又豈會放過一個大好的商機呢?”
陳光甫不禁笑起來:“你呀,你呀!怪不得都說鄭銀川是漢口商場的一隻壁虎,隻要盯上誰誰都甩不脫啊!”
銀川低下頭,似在微笑:“您過獎了。”
這間會議大廳有一道側門,雕刻精美的門柱,門楣一連到頂,開啟後是一個套間,這種方式在歐式大樓裏頗為常見,華俄道勝銀行大樓以及彙豐銀行大樓裏都有類似的設計。陳光甫和銀川等人去了隔壁房間,素懷將永和洋行近日的資金困難對陳光甫說了一遍,陳光甫聽完,扶了扶眼鏡,笑道:“這就是鄭先生說的商機?難道你們和其他人不一樣?就這樣的情況,還不需要我給你們放貸嗎?”
素懷有點忐忑,忍不住看了一眼銀川。
銀川笑道:“先把困難說清楚,才能顯出我們的誠意,有誠意的人也必然是講信用的。我現在再把我們的優勢也講一講。桐油是中國最主要的出口物資,在國外非常暢銷,能賺很多外彙,一個散艙的油大概估價是七萬美元左右。在保險上,我們是在美國投保,用的是open policy①,這樣就比分別投保分付保費的花銷要少很多,節約了成本;關稅上,我們自己報關,也節約了稅費;運輸上,我們對運費的給付是拿到提單立刻結款,絕不拖欠,比其他商行在三節(春節、端午、中秋)時統一結算要及時許多,各個輪船公司搶著要運我們的貨,所以,永和洋行在經營實力上是十分靠得住且具有廣闊前景的。”
陳光甫微笑道:“但前提是,你們需要有資金收購桐油對吧?否則無米之炊,難倒巧婦啊。”
銀川點點頭:“之前是為了跟軍閥控製的對手鬥,損失了一部分資金,眼下的確有難以為繼之危,但這一次請陳先生幫我們,不僅是為了補足資金,而是希望能有一個新的突破,這個突破,對陳先生對銀行也會有積極的意義。其實我們已經和另一家銀行接洽了,他們就很感興趣。”
“哦?我能先問問,是哪一家銀行嗎?”
銀川直視著他的眼睛:“花旗。”
“那麼告訴我,是怎樣一種嚐試?”陳光甫心中一動。
“Packing Finance,打包貸款。”銀川從容地道,“我們向您的銀行借款,貨物出口之後所得的外彙以等值轉賣給貴銀行,是按結彙時牌價換算還是先將彙價作定再在出口時轉賬,皆由您來定,年息也由您來定,我們不講一分價錢。”
國家政治不穩定,中國的銀行多以本幣調成外彙存放國外,以保全實力,銀川所說的辦法,直接擊中陳光甫最重要的一個決策點。他沉默半晌,點點頭:“你的意願我已經了解了,剛才我也翻看了一下你們的財務報表以及情況介紹,我發現有一個奇怪的地方。”
“請說。”
“老河口是湖北生產桐油的重地,但為什麼你們沒在那裏設分行呢?”
銀川微笑道:“我們在重慶、萬縣、宜昌、荊門等其他地方都設有油棧或分行,而漢口這邊一些散戶油商的生意主要集中在老河口,如果連這個地方都不讓給他們,把生意做絕不留餘地,這樣總不太厚道。所以選擇了放棄那裏。”
他說到這兒,素懷和南珈心裏均豁然一亮,一直以來困惑著他們、但銀川卻從未解釋過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他們知道銀川尚未從創痛中恢複過來,他淡定的眼神和微笑是咬牙強撐的,從小在險境求生如履薄冰的他,遭遇事業和感情重創後,也曾一度讓他們質疑過他的毅力甚至人品,但這一刻,銀川讓他們覺得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熟悉,他本性中的那些閃光之處原來依然還在,同時,還有許多令他們未知甚至敬畏的東西,與智慧、才能及精明無關,那是一種從天性中帶來的,與生命力混雜在一起的強悍力量。
臨走之前,陳光甫叫住了銀川:“聽說你一直在跟你的老東家普惠洋行打仗,要鬧獨立,這是何苦呢?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銀川道:“過去中國人隻能借助洋行的名義在稅務和進出口上帶來便利,但今後不論是國際還是國內,形勢都會更加複雜更加多元。即便現在,我其實已不需要再借助英國人的名號去做生意了。中國遲早會變,等國家強大起來,我們做生意就不會仰洋人的鼻息,洋行的時代總會結束,商場上一定會沒有華洋之分。也許您覺得我太理想化了,也許您覺得我說的這種情況還需要很多年才能實現,不過,民生公司的盧作孚先生以及外麵那位年輕的大鈞船業掌門人,他們跟外國公司打得頭破血流,說到底也是為了這個理想。中國人不論從事哪一行哪一業,有時候真的是殊途同歸。”
陳光甫眼中精光一閃,終於動容。
這是1934年,中國工商界與金融界尚能折射出一點自由經濟的光芒,銀川和陳光甫或許在這一年其實已經預感到未來的風雲突變,“殊途同歸”這四個字點破了中國商人充滿矛盾的命運軌跡,包含著新興知識分子在從事商業後民族複興的理想,也暗藏一種在現實之前無可逆轉的危機意識。因為在之後的一年中,官僚資本全盤侵入中國經濟,自由經濟的命脈由此斷絕殆盡,即便陳光甫自己,眼見著利益集團將民間資本和企業一點點吞噬,他有心相幫,也隻能手心出汗無可作為。但那是之後的事了,在它發生之前,敏銳的人確實需要抓住時機。
第二天,上海儲蓄銀行漢口分行將存款簿和支票送到了永和行在寶順路的總部,貸款額度為一百萬,年息七厘,利率遠低於市麵,永和行的資金短缺危機總算得以平安度過。
與此同時,民生公司與永和行簽下了三年的合同,負責承運其棉紗、桐油、蔗糖等貨物。這個合同簽訂以後,民生公司在漢口的負責人受董事長盧作孚委托,給永和行送去了紅橘、花椒、豆瓣等四川特產以表感謝,又請銀川吃了一頓飯。這頓飯是在璿宮訂的堂餐,銀川和南珈等人去的時候,見民生的幾個經理正拿著菜單商量點什麼菜,挺犯愁的樣子,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支著肘瞅著他們苦笑,不是孟子昭是誰?
“不能沒有魚啊,蒸菜也得再多要兩份吧?”
“冷拚夠了嗎?”
“我再算一下是幾個人,點多了不好,點少了怕不夠。”
“我一個人吃一條清蒸魚,算不算超標?”銀川接口道。
眾人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起身笑著行禮道:“鄭先生。”
子昭也站了起來。
“孟兄弟,”銀川淡淡地說,“我就猜你可能會在。”
“這三年的貨運,民生分了一半給大鈞一起做,”子昭向他拱手一禮,微笑道,“以前總夠不上資格請鄭先生吃飯,現在沾民生公司的光,總算找到機會了。鄭先生別替我省錢,便是要吃龍肉,也想辦法給你弄了來,就是民生的幾位大哥挺拗的,非要在大堂吃,還非要搶著買單。”
銀川向眾人一一行禮,正色道:“民生公司和大鈞船業這幾年一直提倡儉德,員工忘我工作,主動緩領或少領薪水,也要與公司共度時艱,省下來的錢,一部分用來給公司謀發展,另一部分還用來組織抗日救國會。今天你們宴請鄭某,我已覺得又慚愧又榮幸,哪裏還敢再讓各位破費。”
子昭給銀川倒了一杯茶,鄭重地雙手捧起遞給他:“鄭大哥,謝謝你這一次幫了我們這些民營船業一個大忙。”
銀川接過,將茶一飲而盡。
“也謝謝你們。”他說。
〔三〕
飯後,銀川和子昭沿著大道,穿過林立的洋樓走向江邊。
“你們兩家之間關係很密切我是知道的,但真沒想到大鈞把川江上的所有業務都轉給了民生。”
“沒辦法,”子昭歎了口氣,“大鈞太老了,在管理上有許多地方比較落後,即便我做出革新,在公司內部遇到的困難依舊很大。有時候必須要舍棄過於看重的那些東西,才能更長遠地保護好它們。川江航運是民生公司的強項,上遊百分之七十的業務都是他們的,我將大鈞的那一部分交給盧先生,公司從上到下都沒有話說。這樣一來,我也可以將重心放到長江下遊和遠洋的生意上。”
銀川頷首道:“分清主次,你的做法很對。”
輪船引擎轟鳴的聲音被風吹過來,子昭修眉微揚:“艱難時世中,大鈞和民生同氣相求同生共存,這並不奇怪。可我卻不太明白,為什麼鄭大哥會舍棄怡和與太古,甚至舍棄了普惠洋行的輪船部,將你們永和行的大批貨物交給我們運輸呢?”
銀川輕輕一笑:“不必把話說得如此拐彎抹角。沒錯,我跟你們不是同氣相求,沒錯,在你們心目中,我和那些外國洋行是站在一邊的,但你也說了,這是個艱難時世,我也是中國人,我既要做生意,也得明白民心可恃的道理。”
越是國難當頭,民眾對於民族企業的向心力也就越強,如果利用這樣的向心力占便宜,也許會獲得短暫的利益,但最終走上的也是一條為人不齒的歧路。企業的生存與民族的自尊息息相關,真正能抓住民心的事業,才最有可能在逆境中得到支持突出重圍。
以民生公司和大鈞船業為代表的民營企業,在外國公司與中國官僚資本的打壓之下艱難求生。九·一八事變以後,中國民眾愛國情緒高漲,這兩家公司並沒有借民眾抵製洋貨和日貨的心理,放鬆對自身服務的要求,而是積極爭取客貨來源,堅持改善服務的質量,改進硬件設施,不斷鞏固其在業界中的聲譽,絕不在服務上有所懈怠,為此承擔了巨大的經濟壓力。越是資金困難,越是下大力氣購進硬件,船運救險設備和消毒櫃、電風扇、冰箱等生活設施一應俱全,旅客一上船,還有人為他們代辦電報和收寄郵件。即便是英國大公司的船,客貨一上岸,便有腳夫一擁而上搶運貨物和行李,強行索要運費,可但凡民生和大鈞的船一到,立刻有專門的服務人員為旅客代運行李、代覓住處,安排貨物提取的事宜。
與這樣的企業合作,就是靠近了民心。民心是什麼呢?民心,有時候是超過金錢的那一部分尊嚴,是一股有心求變的精氣神兒,是能讓人看得見、摸得著、觸得到的努力。
政治是無比肮髒的,帶有強烈私心的公權力惡劣地破壞了一個國家的經濟綱常,那些一點點從血汗中積累起來的、處於弱勢的民間資本,在各自的領域裏奮鬥著,也在慢慢地聯合起來。曾經的敵人結成了同盟,曾經的對手,也有可能成為朋友。擯棄敵意和偏見,鄭銀川與孟子昭在漢口的江灘隨意平和地聊著天,不免都有點百感交集。
他們都沒有提起一個話題,那個會讓心變得痛楚的話題。但在即將分別的時候,子昭終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寧寧還好嗎?”
銀川沉靜淡然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光:“你從來沒打聽過她的消息?”
子昭點點頭:“我不敢,也不願。”他原本打算從銀川臉上捕捉到一點能讓自己覺得安慰的訊息,但他失敗了,心情不可避免地變得沮喪,“我知道她離婚的事,也看到過尋人廣告,可是除了想辦法幫她找孩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了。”
銀川覺得眼睛裏燒著疼,別過了臉去。
“謝謝你還想著幫助她。”
“我希望她能幸福。”
“可惜她過得非常不幸,她早就離開了漢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銀川顫聲說,一道淚水不可抑製地從眼中流了下來。
子昭睜大了眼睛,他從未想過這個男人會將如此脆弱的麵目呈現在自己麵前。
“你……你愛她!”子昭看著銀川,心中恍然,在震驚與痛苦之後,升起的卻是憤怒,“既然愛她,為什麼要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