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錦灰(3 / 3)

銀川沒有回答,額頭上出現了一道細紋,黑眼睛變得更加幽深,他一言不發看著前方滾滾的江流。

最初的幾個月是非常可怕的,抵禦著尋找璟寧的渴望,強迫去遺忘,去忽略颶風般時不時就襲來的痛苦。他清楚讓她離開是正確的,心中的光明隨著她的離去消失了,但他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自私地去損害她。自己錯得難道還不夠多麼?毀掉和喪失的東西,是無法再恢複的了,甚至沒有辦法再做出補償,即便現在,在生意上態度的變化,於他自身也更像是一種悔悟的行動。

“孟子昭,你不會明白的,”銀川想,深深的罪責感湧上了他的心頭,“我毀了你和璟寧的未來,我得到了她,也失去了她,我的失去比從未得到還要令我痛苦。這就是我的報應。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我絕不會放棄。”

夕陽西沉,花園籠罩在榕樹和香樟樹巨大的陰影之下,灌木失去了控製地瘋長,和玫瑰藤纏在一起,草坪被鼴鼠打了洞,看起來坑坑窪窪。老人坐在噴水池的台子上,褲子膝蓋的部分粘著塵土,顯然是摔過跟頭,他仰著頭,花園中唯有這裏能無遮擋地看到天空,此刻的天空,是溫柔的玫瑰色。

有人沿著鵝卵石小徑朝老人走過來,老人轉過頭,用那一雙渾濁的眼睛看向來人,認真地、茫然地端詳著他,就像遠航歸來的人看到港口失去了形狀。一陣微風吹來,空氣清新宜人,透著深深的靜寂,銀川坐到了老人身邊去,老人嚇了一跳,瑟縮著往旁邊躲了躲。

他們從未這麼相處過。在靠近的時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讀到過的那句話:

“每一筆巨大財富的背後,是深重的罪惡。”

命運巨大的輪盤將有些人磨成了沙,將另一些變成了瘋子。眼前的潘盛棠,頭發已經全白,滿臉都是滄桑與落魄,這個漢口鼎鼎有名的大商人,這些年掌控著別人,操縱著別人,得到過許多人向往的一切,現在卻隻剩下了這具又瘋又傻的皮囊,他曾攀上眾人仰望的財富頂峰,用盡了手段,他雙手的罪也終於將他自身反噬。

繁華一場,終究夢醒雲散,錦灰成堆。

“不是嚷嚷著要找我麼?”銀川冷冷地說,但目光裏卻沒有冷酷之色,也沒有愛恨與悲傷,“我來了。”

“你是……”盛棠極力尋思,想回憶起什麼,但他失敗了,眼前的年輕人是那麼陌生。他隻要看到年輕的後生,逮著就叫阿琛,可當真正的“阿琛”出現在眼前時,卻完全認不出來。

銀川伸出手,拉住盛棠的胳膊:“該吃飯了,回屋去,走吧!”

盛棠身子一抖,將他的手打開:“我要等阿琛!”

“我要等阿琛,他還沒有回來!”老人忽然哭了起來,雙手顫巍巍地揮舞,“敏萱也不在,我打了敏萱,敏萱生了我的氣,把小阿琛帶走了。”

“跟我回去!”銀川用力抓住盛棠,將他拖起來,盛棠放聲大哭,涕淚縱橫,渾身發顫卻完全沒有辦法,就像一條將要被宰殺的老狗,在屠刀落下的一刻,已知命中注定,無從躲避。銀川皺眉,遞給他手帕子,盛棠也不接,隻是含含糊糊地哭道:“我不去,哪裏也不去!我這番樣子,去了那邊,敏萱會嚇到的,她膽子那麼小。我不要死,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啊!”

銀川心中銳痛,把他從噴泉池邊拉下來,連拖帶拽地從花園弄回了屋子裏,雲升候在門廳,臉上帶著一點懼意,見他們一進來,立刻囑咐一個仆婦去給老爺打洗臉水和洗腳水,他自己則飛快地去將已經準備好的食物送到盛棠的臥室。

盛棠聲音沙啞,邊哭邊喘,銀川麵無表情,手緊緊攥著他的胳膊不放,整棟房子裏響徹了哀嚎一般的哭聲。

潘璟暄的孩子剛剛出生,他最近這兩天一直在醫院,暫時顧不上家裏,雲氏也是醫院和家兩頭跑,他們不在的時候,盛棠便被交給下人們照顧,這個家現在連一個花園都疏於照顧,更何況一個瘋瘋傻傻的老人。

銀川盯著下人給盛棠喂了飯,洗了臉和腳,換上幹淨的衣服,再叮囑了雲升一番,要他把下人們管好,照顧好主人的生活起居,言語中連威脅帶利誘,眉目間卻是凜然覆冰。雲升唯唯諾諾答應著。可他們都知道,漢口潘家從裏到外都散了,再怎麼照顧嗬護也都拚不完整了。

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雲氏和璟暄還沒有回來,這個家裏沒有主人,隻有過客。

盛棠咕噥了兩聲,彎下身子用手去夠被踢到一邊的拖鞋,銀川走去把拖鞋挪到盛棠腳邊,盛棠將一隻冰冷枯瘦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磨蹭他肩頭衣服的紋路。

“阿琛……”

老人輕聲喊他幼時的名字。銀川抬起了頭,盛棠呆呆地看著他,眼中緩緩落下一滴淚,那滴淚水狡猾地滑到鼻尖,就好像一滴清鼻涕,顯得無比滑稽。

“阿琛……”盛棠口齒不清,他終於認出了他,努力地一字字說下去,“阿琛……你長這麼大了……”

他試圖撫摸銀川的頭發,銀川將頭別開。

“爹爹去給你買糖,買艇仔粥,買拌魚皮。”盛棠含淚微笑。

銀川隻作不應,木著臉,扶著盛棠的腰讓他平穩躺到床上,老人終於無比安然地睡著了,至少在他的夢裏,他不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原諒。

銀川離開房間,緩步行走在走廊中,腳步聲回響在耳邊,這條長長的走廊似乎長得走不完,一步,一步,他的童年,那些曾印在他人生中的鮮活的記憶和麵孔依次交疊著出現。空氣中的氣息與多年前一模一樣。他經過曾經的臥室,經過書房,經過客廳和起居室,推開了璟寧的琴房。

湛藍的天穹,月光柔和,星辰閃亮,永恒的星月之光從寬闊的長窗透進,斑斑駁駁地落在地板上、擺著綠植的方桌上。花影淩亂,窗框的邊緣以及明亮的窗玻璃透出磷光一樣的色澤,一隻小野貓趴在窗台打瞌睡,柔順的皮毛也在發光。窗簾在沙沙作響。

左右著無窮萬物的大力,它自己也被什麼左右著,它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至少在此刻,它無法製止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執拗的思念,它無法抹去一個人心中的幻想。他憑借著這幻想,才能咬牙撐下去。

他在想,她應該是愛他的,哪怕隻有一點點。他在想,也許此刻她也在思念他,哪怕隻是一瞬間。他想他和她共有這一片月色星光,在被它們照亮的時候,就是重逢。

“小栗子,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放開你。”

如果真的再見到她,他一定會這麼對她說。

銀川靜靜地坐在黑暗中,從未有這麼一刻,黑暗讓他覺得如此光明①。

〔四〕

冬春之交,鬆柏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梅花落滿徑。

清麗的女子穿著一件舊棉袍,臨窗而坐,她低著頭,在一張柔軟的信紙上書寫著:

程遠:

南京與漢口的冬天非常相像。同樣有霧,霧氣一上來,會繚繞在半山;有長江,有梅花,有刀子似的風,有總也下不停的雨。如果是夏天,連日的細雨是會讓我的心情很愉悅的,還記得小時候一見變天,便會到花園裏去,蹲在小路上看能不能遇到綠色的小青蛙和那些總是慌慌張張的鼴鼠,現在想起來真跟昨天一樣。

冬天南方的雨,畢竟太過哀戚,當稱為“苦雨”,城市的熱量也沒有辦法讓它們變得溫暖起來,不過,苦也是有一番滋味的。北方的冬季冷得直接爽烈,皚皚白雪之間,定當不會有這分淒苦,但我想你久居北平,或許也會很懷念南方的冬天,以及南方的苦雨吧。

我對於冬天南方的雨,有一種矛盾的喜愛的心情。前些日子讀到的一篇文章,作者引用了一位東洋作家的話,與我的感受甚為接近:

“賣宵夜麵的紙燈寂寞地停留在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木葉,落花飄風的鍾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隻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這暗示出那樣黑暗時代的恐怖與悲哀與疲勞……深不能忘記那悲苦無告的色調。”①

程遠,我羈旅兩年,在失望與希望中輪回輾轉,曾深深被“無告”的色調感染,其實不論下不下雨,於我都曾是一樣的。

今天的南京又在下雨了,我並不覺得哀傷,隻是過往種種從腦海掃過,令我想起每日清晨守候在琴房的那位兄長,那些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想起我那曾經甜蜜卻最終痛斷肝腸的愛情,失敗的婚姻,生活裏層出不窮的折磨與接二連三的失去,不甘、混亂與落魄……此刻,當距離那些人和事已經有一段距離,當完完全全擁有了想要的自由,我想我應該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心——終究還是挺過來了,雖然一直沒有找到小乖的下落,但我還是應該懷著希望繼續好好活下去。從湖北到江西,再從江西到南京,我一路都沒有怎麼停過,一路都在受著打擊,假如我把生活的意誌全部寄托在找到孩子上,隻怕會在失敗中傷害自己。我受過良好的教育,消耗過社會給予的資源,雖談不上立刻為這個社會做什麼貢獻,但又豈能成為一個整日哭哭啼啼,除了消耗糧食和生命便一無是處的庸婦?

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休息,打算暫時安定在南京,唯一擔心的是怕自己沉迷在安定之中不思進取,或者時間過得太快。小乖如果活著的話,一天天長大,樣子肯定會發生變化,要是有一天她迎麵朝我走來,我都可能會認不出她的樣子。想到這兒,總還是會免不了心驚。

程遠,謝謝你介紹郭秀雲小姐跟我認識,在南京這些日子真是承蒙了她和她兄長的照顧。說來也是有緣分。十歲那年,我家給我換鋼琴,那台斯坦威就是從郭小姐的兄長郭勁鬆先生工作的謀得利琴行裏買來的。郭勁鬆先生在中國最老牌的謀得利琴行長年謀職,十分聰明能幹,盡管英國人在鋼琴的設計、調律上保密很嚴,但他還是學到了許多技術,脫離謀得利之後,來到南京,在鼓樓附近開了一家琴行,不光進口鋼琴,還嚐試著組裝、設計和製作,雖然目前還沒有成功過(為此我哭笑不得,卻仍然十分欽敬)。在郭氏兄妹家住的幾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被拆散的鋼琴,是的,為了弄清楚一架鋼琴的準確構造,他們拆了一台古董斯坦威,拆琴的時候,聽到那劈裏啪啦的聲音,我的心都快碎了。但神奇的是,他們能原封不動地又把它裝回去,除了鋼琴音調跑了大半,但經過重新調律後,也不是不可以挽回的。

親愛的程遠,我最好的朋友,我終於願意再撿起我曾經丟棄的鋼琴,隻是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彈,聽一聽還可以,看一看也無妨,雖說音樂是可以調節心緒,息怒止憂的,可我隻要一碰到琴鍵,就會回憶起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的難堪與痛苦,它們仍會像狂風一樣卷過來。

可我身處的環境好像並不容許我繼續逃避下去,有幾個調皮的小朋友總是喜歡躥到我隔壁的琴房,在琴鍵上亂敲一氣,他們會把樂器弄壞的,所以我決定教一教他們。

鋼琴是“樂器之王”,它的音樂表現力無與倫比,寬廣的音域,音色豐富多變,演奏技法變化萬千。彈鋼琴的人,或許是唯一可以不需要去看或者去聽自己彈奏的人,單憑觸感他們就能知曉音調對錯,手指落在琴鍵的一刹那,就立刻知道有沒有彈錯,這種看似機械的規律能讓學鋼琴的人可以無聲地在鍵盤上進行練習,以免不得已打擾到他人……我剛剛為小搗蛋們在紙上畫好了鋼琴的琴鍵,已經分發給他們了,不知道這些小家夥會不會願意跟我學彈“無聲”的鋼琴……

不要怪我太絮叨囉唆,我也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寫過這麼多字,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附上江南甜食兩盒,我的近照一張,祝你生日快樂。

璟寧

民國二十六年初春於金陵

附:我的住址和情況請繼續為我保密,我家那邊,我亦托人帶過信報平安。目前我在經濟上沒有困難,職業穩定,心寧且安。勿念。

她將信紙小心折好放入了信封,舒展了一下手指,在準備將照片也塞進信封之前,拿到手裏看了看,秀麗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照片定格了冬日陽光下一個溫暖的場景:十幾個隻有四五歲的小男孩小女孩圍成一圈,那天孩子們都穿上了捐贈的新冬衣,她在孩子們中間,一手攜著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和他們一起繞著圈兒奔跑。

最活潑的孩子是最矮的那一個,名字叫飛飛,穿著一件時髦的高腰小棉襖,那天他快樂地大聲唱起了歌兒,然後所有的孩子都唱了起來,像小鳥一樣唱了起來。

那是她教給他們的歌,一邊彈著鋼琴一邊教的。

是的,她終於還是彈起了鋼琴,唯一的一次。

為了讓她彈琴,郭秀雲曾不止一次鼓勵過她,為了讓她接受失子的痛苦麵對現實,還介紹她去了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在學院辦的福利幼兒園裏當老師,照顧那一群小孤兒。

郭秀雲就是那個和兄長一起拆了一台斯坦威的姑娘。她說:“你自小學習音樂,應當知曉音樂對於心靈的意義。古人說,五音與五行相對,宮商角徵羽,對應土、金、木、火、水,在五行中指向一個人的脾、肺、肝、心、腎。音律或雄偉寬厚,或清淨平和,或透徹輕靈,或抑揚頓挫,不同的音調都可以作用於我們的心緒和身體。你這般靈性通透,為何要放棄你在音樂上的天賦,不讓音樂來療愈自己呢?

“璟寧,音律是由我們的雙手來控製的,你讓它高,它便高,讓它低,它便低,你讓它停,它就停。情緒是由心控製的。為什麼你要任由悲傷的回憶占據你的生活?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應當讓自己的生命具備它該具備的價值,不要再徒然消耗了。那些小孩子很喜歡你,也需要你,你會是一個好老師。也許你曾經失去很多,甚至失去過你最重要的東西,但相信我,當你為自己的人生、為這個社會全情付出的時候,失去的幸福都會慢慢回來的。

“那些失去的幸福會慢慢回來的……”

其實她不指望幸福還會回來,她隻想看到希望和未來。於是她深深呼吸,讓空氣抵達胸腔的最深處,試著敞開心門去接納曾避之不及的痛苦。

終於響起,那久違的鋼琴聲。一開始音符零零落落,宛如猶豫不下的雨滴。痛苦來了,接納它,撫平它,心慢慢變得平靜,手指終於不再僵硬,音符終於不再零散,它們找準了自己的位置,顫動起來,詠唱起來,旋律宛如長卷緩緩鋪開,時而激昂,時而跳躍,宛如洶湧澎湃的心海。

午後的日光輕觸窗台如灑下金粉,窗外高大的楓樹,每一片葉子都似變得透明,一座具有生命意象的海市蜃樓陡現在空曠的時光中,華麗靜默,轉瞬即逝。她彈起了《愛之憂愁》,感受到劇烈的悲傷,拾起破碎的自我是如此困難,但旋律給了她溫度與勇氣,讓心中的那盞燈重新亮起。

孩子們從來沒有聽過她彈琴,琴聲把他們吸引了過來,他們像小動物一樣嘰嘰喳喳圍在她身邊,待一曲完畢,拍著小手央求她再彈一曲。

她看著那一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起了可憐的女兒,小乖從未聽過母親的歌聲和琴聲,現在不知飄零在何方……

眼淚落下之前,她再次將手指放到琴鍵之上,彈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那個叫飛飛的小男孩爬到她身邊的琴凳上坐下,搖晃著小身子,給她打起了拍子。

她唱了起來:

“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請給我唱我愛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已歸來我憂愁全消散,讓我忘記你漂泊已多年。

讓我深信你愛我仍如前,多年以前多年前。

可記得我們相會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告訴我你將永不忘懷,多年以前多年前。

我純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戀,你每句話都打動我心弦。

讚美的話仍藏在我心間,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的愛情喚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經把你誇獎,多年以前多年前。

長久分離你的愛仍不變,你的聲調仍然使我留戀。

我多幸福猶如在你身邊,多年以前多年前。”

孩子們很喜歡這首歌,拍照的那天他們開心地又唱了起來,越是應當覺得快樂的時候,她其實越是難過,看到孩子們天真無邪的小臉,她隻想流淚,她甚至認為自己當時肯定是哭了的。

但照片是不會說謊的啊,她臉上確實綻放出了笑顏。

“你的愛情喚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經把你誇獎,多年以前多年前。

長久分離你的愛仍不變,你的聲調仍然使我留戀。

我多幸福猶如在你身邊,多年以前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