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間拿提包準備回家,她腦子裏猛然轟地一響,腳步凍結在原地:瞎忙活什麼呢?做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就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孩子沒了啊,我生下來的那個可愛的小寶貝,沒了啊!為什麼我還是渾渾噩噩地一天天過了下去呢,像還要攢著勁繼續過日子一樣?我圖個什麼啊?
牆在晃動,天花板也似乎要壓下來,她手足冰冷,打著哆嗦蹲下了身子,慢慢癱坐在地上。她的心很痛,痛得想拿刀子剜開,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攪動。她想哭卻哭不出來,想著回家去還要麵對德英,麵對無望的漫長的時光,就恨不得在這空屋用一根廢棄的燈繩吊死。但她不能死。
哭吧,潘璟寧,你為什麼哭不出來了呢?你是真的沒有良心了嗎?小乖生死未卜啊,她還那麼小,那麼柔弱,輕輕一摔就會要她的小命啊,你把她弄丟了,讓這個弱小的生命獨自去麵對這殘酷的人世間,你為什麼還不哭呢?
臉是滾燙的,她匍匐在地上,臉貼在地上,以最謙卑的姿勢懇求著:“老天爺,上帝,佛祖!你們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讓我活下去吧,我想活下去啊!”
她張大了嘴,用拳頭用力捶著胸口,一拳又一拳,嘴裏發出沙啞的喊聲,但仍舊不是哭聲,她仍舊哭不出來,眼睛像被灑了幹燥劑,燒得那麼痛,卻依然沒有淚水。
那天德英依然回家很晚,他又去了一趟警局,自然又是一次無功而返,每到這時候他的心情絕對是非常差的,更何況他在路上還碰到了銀川,銀川問到璟寧的情況,德英隨便對付了他兩句。銀川告訴他,他這邊有了一點消息,有人在江北看到過宋允端好像確實抱著個孩子,過兩天他會親自去江北找那個人問問。然後他囑咐道:“你好好陪陪璟寧吧,陪她上哪兒散散心去,我會幫你們繼續找下去的。”
德英當時便把臉垮下來,冷笑道:“紗廠現在還欠著鄭先生的債呢,即便鄭先生勉為其難要幫我們找孩子,讓我空出時間來,我還得好好做生意呢,哪裏有時間陪老婆。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您就別來指點了。”
銀川眉峰微蹙:“寧寧現在比誰都傷心,你是她丈夫,應該多關心關心她,怎能說這種風涼話?”
“是嗎?”德英隻要一見他生氣便會有一種奇異的愉悅,“我倒覺得她一點都不傷心呢,她想得很開,跟我再生一個孩子不就行了?這幾天她對我可熱情了,簡直投懷送抱的,我都有點招架不住。”
銀川忍無可忍,一拳就打了過去,德英完全不還手,任他打,直到李南珈衝過來將銀川拉住,才擦了擦鼻血,指著銀川道:“鄭銀川,你比我可憐,我現在不跟你一般見識,你是孤家寡人,我回家有老婆疼,我讓我老婆給我生兒子。”
“徐德英!”銀川眼裏就似在噴火,又要衝上來,南珈死死抱住他,對德英吼道:“快走吧,還嫌事情不夠亂嗎?!”
德英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回的家。
璟寧見他臉上有傷,吃了一驚,忙去拿藥酒給他擦,他將她的手揮開,奪了藥瓶,冷冷道:“我自己來。”
“怎麼受傷了?”她擔心地看著他。
他不理她,自己對著鏡子擦藥。璟寧回到沙發上坐下,繼續整理剛剛傭人送進來的幹淨衣服,把德英的襯衫一件件疊好,放到衣櫃裏去。
德英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瘦了許多,削肩細腰,就像會被風吹跑,原本烏黑柔順的秀發毛躁地垂在肩後,有幾綹打成了結。
他心中火燒一樣疼,終於強自笑著問她:“寧寧,你今天過得好嗎?”
他語氣突然變得如此友善,讓她又驚又喜,她急忙轉身,微笑道:“我出去看房子啦。”
他一時愕然,沒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
璟寧將房子的事跟他說了,把租約拿出來給他看,德英起初就跟沒聽見似的,將租約接過去,隨手便放到一邊。璟寧小心翼翼提醒他,趕緊將紗廠的事處理好,想進的貨啊,該去洋行走的關係啊,也該放入日程了。
“要不你的生意會被耽擱的。”
德英猛地將手中的藥酒瓶一摜,說:“你怎麼這麼囉唆?現在做這些事還有什麼意義?進貨?進個屁的貨!耽擱就耽擱,去你媽的!”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說髒話。
璟寧完全呆住了,然後麵色一冷,將頭一偏,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她也從未在他麵前發過脾氣,現在這樣的反應,已是她最生氣的樣子。
德英抄起一根凳子便往梳妝台上砸去,劈裏啪啦的聲音裏,他將他能砸碎的都砸了。
璟寧隻是低頭坐著,她之前衝了個熱水袋,就擱在腿邊上,不過幾寸的距離,她手都懶得伸過去。
徐祝齡夫婦本來都睡了,被這番大動靜吵醒,走過來將德英喝止住,拉到客房去了。璟寧還是坐著一動不動。傭人要進來打掃,她仿佛從夢中驚醒,抬起頭說:“明天再收拾吧,我想睡覺了。”
那傭人離開的時候回頭連看了她好幾眼,她的臉白得嚇人。
她再次夢到孩子,孩子已經長到了兩三歲,紮著小辮子,穿著一條藍底白花的小棉褲,坐在一艘小木船上玩耍,璟寧感覺從未與她分開過,雖然看不清孩子長什麼樣,但無論是什麼樣,她都很喜歡的。她在夢中的身份是個農家婦女,正在河邊洗著菜,河水結了冰,流動的時候能聽見冰塊撞擊的聲音,她抬起頭,見小乖探著身子要去玩冰,渾然不知麵前那個巨大的冰窟窿會吞噬她,璟寧大驚,立時便叫:“小乖別亂動,小心掉下去!別動!”小乖反而嘰嘰一笑,往前探得更多了,璟寧急得大口喘氣,當小乖終於掉了進去,她尖叫起來。
一雙手臂環過來將她抱著,璟寧猛地驚醒,人還在聲音沙啞地喊叫著,身子抖得如篩糠一般。德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將被子給她重新蓋好,裹好了她,再把她摟到胸前,下巴放在她發間,柔聲道:“別怕,別怕,寧寧不要怕,寧寧啊。”
他像哄孩子一樣哄她,安撫她,溫柔又絕望。
璟寧緊緊攥住他的手臂,過了許久才平定了呼吸,德英吻她冰涼的臉頰和額頭,讓她將頭枕在自己肩上,他使勁擁抱著她,仿佛他們一直相依為命著。
早上德英去外麵買了燒梅和米酒,回家還親自下廚,煮了熱幹麵給大家吃,璟寧也早早起來,和傭人們一起收拾了一下屋子,吩咐管家找工人來換梳妝台上的鏡子。
夫妻倆陪徐祝齡夫婦吃完早飯,回到臥室,璟寧見德英好像沒有要出門的意思,覺得奇怪,卻沒敢問。
德英怔怔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他走到她麵前去,突然想對她說一說心裏話,那些從未告訴過她的話,但話未出口,又覺得說出來毫無意義,且有違他的初衷。
他的目光裏透出溫柔,沒有了憤怒,也沒有責難和嘲諷。他心中被痛苦和原諒充滿,是的,他終於明白,她如此驕傲地如此安靜地獨自承受著一切,而他連一句安慰也沒給過她。這是錯誤的。徐德英,你愛她,卻最終變成了折磨她,你愛她,卻讓你失去了你自己。這是錯的。
璟寧靜待著,他依舊是沉默,當她低下頭時,她聽到他長歎了一聲,他說:
“潘璟寧,我們離婚吧,你自由了。”
〔四〕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璟寧從漢口警察局的值班室裏走出來,一輛車斜穿過馬路,猛地停在她麵前,她連頭都沒有抬,看也沒看那輛車一眼,沿著人行道往法租界的方向繼續走。天氣很冷,高跟鞋在地麵上擊出響聲,與她此刻的表情是一致的:倔強,堅硬。
銀川下車,快步走過去,將她一把拽住:“去哪兒?我送你去。”
她眉間閃過怒氣,用力掙脫,將弄皺了的羊絨大衣袖子理了理,淡淡道:“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問問。”
“有消息他們會主動告訴你的,你應該休息。”他說,“走,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她跟他較起勁來,“我就不!”
銀川懶得跟她廢話,將她往車上拖,她就用手提包打他,包上的金屬鏈子嘩的一下打在他額角,立刻就弄破了皮,血滴冒了出來。銀川不過僅僅偏過頭躲了一下,雙手一矮,璟寧以為他會放了她,孰料他不過是找準了姿勢,將她一個打橫抱起。
“放開!放開!”她叫起來,“你給我滾開!救命啊!救命!”
銀川充耳不聞。
有行人見到,真的打算走過來,但警察局外的門警朝他笑著搖搖頭,那人便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小鬧劇罷了。璟寧大急,喊得越發大聲,卻沒一個人再願意過來幫他。
銀川抱著她,邊走邊朝門警使了個眼色,那門警走過來,銀川將璟寧扔進車裏,門警適時地將車門抵住,璟寧沒有辦法跑出來,急得大叫:“我要告你們!你們協同壞蛋綁架我!”
那門警力氣不減,任憑璟寧將車門拍得劈啪響,銀川上車,從車窗伸出手來朝他一揮,車子發動,揚長而去。
“吃飯!”銀川將筷子塞到璟寧手裏。
她將筷子扔到地上。
他不慌不忙撿起來,又去拿了一雙幹淨的:“我去武昌你最愛的那家魚館子買的魚,湯是小君從你家送過來的,她還給你打掃了一下房間,換了窗簾和被子。你以前挺愛整潔的一個人,現在變得這麼不會收拾。”
把筷子又塞給了她,璟寧再次扔了。
銀川也不惱,彎身去撿,自顧自地道:“你別奇怪我們怎麼會進你這屋子,我讓管理員開的門,我還給了他錢,足夠他再請個管理員。”
璟寧冷笑:“他傻啊?!拿著錢自己不用。”
銀川也笑,柔聲道:“是啊,他傻。他最傻。”
璟寧別開臉不看他,手握成了拳頭,銀川又去拿了一雙筷子,忍不住想笑道:“你再扔的話就沒有……”話卻沒說完,被一陣心痛壓了回去。
是的,她隻有三雙筷子。她離婚後搬到利濟路這裏獨自一個人住,隻帶了三雙筷子。三口之家,三雙筷子也夠了。
但她孑然一身。
“寧寧,”銀川歎息道,“我真沒用,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你好起來。”
“讓我找到小乖吧,讓我去找她吧。”她無力地說,站起來,走到壁爐前,怔怔地盯著上麵放著的相框,裏麵是小乖滿月時去長生堂剃了頭,璟寧抱著她在新生活照相館拍的照片。
“大哥哥,你瞧,那個小光頭多乖,多可愛,”她用手指比了個長度,“她被抱走的時候,頭發才長這麼多。”
“會找到她的,我一直在找。一直沒有停。”他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看著那張相片,“那個農夫我已經找到了,至少我們知道確實是宋允端抱走了小乖,對不對?他肯定是把小乖送給了誰,我沿著長江,一家一家挨著找的,江北找完了,就找江南。”
她悲傷地看著他,大眼睛空空的:“局勢那麼亂,小乖會不會有事?”
“不會的,她不會有事的,她那麼可愛那麼乖,誰會忍心傷害她?疼都來不及。”
璟寧搖搖頭:“你言不由衷,我知道你就不喜歡小乖,你討厭她,你並不覺得她可愛。”
她說破了他的心事,他不由得一怔。
是的。他曾經很不喜歡小乖,甚至詛咒她消失,當懷疑有可能是宋允端抱走孩子的時候,他都在猶豫要不要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