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望江02(2 / 3)

是的,這個孩子讓璟寧失去了自由,讓她困在了和徐德英無望的婚姻之中,他希望璟寧解脫,曾盲目地認為隻有沒了這孩子,璟寧才能重尋自由。

可他錯了。他早就否定了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拚命去找,他甚至不再去管生意,他甚至在與埃徳蒙鬥得最關鍵、普惠洋行華賬房最終要獨立的緊要關頭撤了出來,將所有精力放在了尋找孩子上。

那是因為他明白,這個孩子就是璟寧的命。

“寧寧,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找到小乖,”他輕聲說,“我很明白,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比不上臍帶兩端維係的母子之情,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換這個孩子回來,哪怕你永遠不在我身邊,隻要你能振作,能好起來快樂起來。”

她心中一震,轉過臉來,凝視著他。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還對我這麼好?大哥哥,你連生意都沒時間做了。”

“因為……”他囁嚅了,雖然他心中他維持著他的鎮定,可這是非常脆弱的表象,他現在隻想放聲大哭。難以啟齒的悔痛,時時刻刻糾纏著他,而眼見著她的絕望無助,他卻無能為力。他多麼希望能回到小時候,她任性自由,無憂無慮,如果不開心便大聲哭出來,可她現在這種空洞麻木的樣子,讓他心痛得無以複加。他想告訴她,為所愛之人付出全部,是比生意還要明智千倍萬倍的投資,金山銀山,加起來也沒有你珍貴。可他說不出口,不知道何時才能真正說出來,他怕像過去那樣,表白了真心,卻換來她更堅決的拒絕。

她看著他。

他額角的傷是被她打的,傷口看起來很嚇人,但他臉上卻帶著微笑,含著淚的微笑,是那麼的溫暖,讓她有一瞬回到過去的美好,回到那個鐵線蓮吐露香氣,玫瑰在藤蔓上微笑的季節。

“大哥哥……”她輕輕地道,眼中掠過歉意與疼惜。

他心頭一震。一種欣喜若狂幾乎要喊叫出來的力量被另一種更強烈的力量席卷。

那是預感。那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最迅疾的感應。

她將纖細的手指伸到他額頭前,疼惜地觸了一下他的傷口,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一掙,他卻沒有放,將胳膊一收,緊緊地抱住了她,就像意念中緊緊纏住了他的那條欲望的蛇。

疼痛飛走了,痛苦飛走了,理智也飛走了。

他用嘴唇壓迫她的唇,迫使她張開嘴,讓他盡可能多地得到她,得到的越多越好。她至少站了有一分鍾,一動不動,身子在慢慢往下滑,他將她提起來,抵在牆上壓住,手探入了她的衣領,解開她的衣扣,她打他,咬他,像一隻倔強掙紮的小小野獸,但最終還是被製服,整個人都鬆軟下來,變成了脫了骨的魚。他將她抱起來,一直抱進了臥室。

倒下的那一刻,她發出了細弱的聲音,與其說是疼痛的喘息,不如說是對他銷魂蝕骨的牽引。她把脖子給了他,肩膀給了她,全部的肉身給了他。她的皮膚比絲綢還要冰冷光滑,他溺進了這水一樣的寒冷,綢緞一樣的溫柔之中,窒息,緊張,卻無能為力。感官中恣肆的是酒一樣的血液,帶著愛的濃香,他想即便醉死其中,也無怨無悔了。他們糾纏著,互相壓迫著,索取著,她認為自己可恥而淫蕩,可仍如揮霍一般,享受這自暴自棄的放縱帶來的空茫。他吻她雪白胸脯上細細的青筋,吻她的眉眼,她緊抿的唇,珍珠似的耳垂,她離他的眼睛如此之近,她的呼吸與他毫無距離。

他的身下是她,被他占有與掌控,而她的身下卻是深淵,她被他強烈的、不可控製的熱情擊落,一點點下沉,最終跌落了進去,在他到達幸福頂點的同時,她卻下了地獄。

她終於哭了出來,豁出去地哭,放肆地哭,她的淚水讓他的堅持與克製轟然炸裂,他箍緊了她,痛徹心扉,卻又是那般滿足。

在地獄裏,誰能得到救贖呢?撕裂的靈魂在這一刻終於變得完整。

〔五〕

銀川醒來過一次,以為夢境變長了,自己一覺睡到了次日天亮,滿窗是明亮的日光,但等他慢慢回過神,才知道那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而是雪,漫天的雪。路燈照著白色的雪花,窗外的夜是雪白的、明晃晃的。

雪下得很大,北風刮得呼呼響,牆上的電話線被刮斷了,執拗地敲打著玻璃窗。他生怕懷中的人被那討厭的聲響吵醒,將她抱得更緊,用胳膊夾住她的耳朵,她不舒服地掙了掙,但還是像之前一樣靠著他,柔軟的發絲輕輕觸著他的胸膛,溫暖的呼吸噴薄其上。這與適才的溫存纏綿一樣讓他感到親切。沉睡著的璟寧,濕潤的長睫毛輕覆在白皙的臉頰,紅潤的嘴唇豐滿微翹,她這般信任他,毫無防備與戒心,她是他一直愛著的小女孩。

和她一同躺在床上,相依相偎,肢體交纏,是一種極其陌生又奇妙的感覺。就像一場夢。哪怕正在進行著,他也會忍不住悄悄地咬一咬嘴唇或手指,以確定是不是在真實發生著。

真的不是夢,她就在他身邊。

大雪將他們封鎖在一個時間的節點之上,給了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停留在當下的理由。他們賴在屋子裏,雪中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現實世界更為迷離莫測。她會任由他凝視她,觀察她,品嚐她,讓他的眼睛停在她每一寸皮膚上。她也會突然將他摁倒,手肘支在他胸前,用她漆黑明亮的眸子打量他,就像在重新識別已經遙不可及的最初。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形象熟悉又陌生,鼻子、眼睛、秀挺的眉、輪廓分明的嘴,他緊繃光滑的肌肉和皮膚,頎長優美得令人目眩的身體,他所有動作裏暗含的難以解脫、在劫難逃的悲傷與欲望,也許她能理解,也許不能。反正他讓她跟著他墜落了。她低頭望著他的臉龐,去習慣他眼神裏的愛情和眷戀,自從孩提時代起他的眼神就溫暖過她,給過她意誌,他的眼光中還有一種深深的疲倦,不僅來自於身體也來自靈魂,現在所有的疲倦都燃燒起來了,變成了光。

當她注視他的時候,銀川會立刻就感覺到皮膚變得愉悅和溫暖。他覺得從來沒有如此幸福過,他細數了自己為數不多的快樂的記憶,沒錯,這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刻,簡直心搖神馳,魂奪魄銷。而當她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撩撥他的時候,他就感到越來越呼吸困難,身體裏洶湧澎湃的是渴望和無止境的貪婪,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占有,他要緊抓她不放,抓在手裏,鎖在家裏,像一隻荒野的狼獨占它唯一的配偶。激烈的糾纏,每一次都像一場積蓄已久的爆發,她是柔軟的宣紙,那他就是鐵畫銀鉤。

窗外的雪下個不停,這一夜如此漫長,但他就像已和她共同度過了無數光陰荏苒日夜更迭,一切感覺都無比敏銳起來,聲音被放大,動作變得誇張,她和他同處在方寸之間,共謀著一個隱秘的罪,於他是罪,於她或許還得再加上羞恥。

人在羞恥中能活下來嗎?

每次他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在窗前看著他,但她並不知道他會將車開到一處街角停下,然後悄悄沿著商鋪的屋簷下步行回來,一直走到她樓下,在寒風中等大約半個小時,才放心地走了。在一次出門的時候她發現他跟著她,即便不是他,也會有別的人,全是他的親信。有時候他會一個突襲趕回來,給她送點東西,或者告訴她尋找小乖的進展。哪裏會有什麼進展,連抱走小乖的歹人都死了,小乖多半已經凶多吉少。璟寧知道銀川不過是借著孩子來接近她罷了。她也清楚他在怕什麼,他怕她跳樓,怕她尋死,怕她跑。而她自己之所以每天都去警察局和巡捕房,不過是因為被一種盲目的希望逼迫著,沒了這希望,她都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隻有在這短暫的幾天裏,她讓自己習慣銀川以這樣的方式侵入到她的生活中,哪怕隻是充當麻醉劑的作用,他確實讓她暫時忘記了痛苦。

在一次激情過後,還沉浸在幻想中的銀川終於沒忍住,對璟寧說:“寧寧,嫁給我吧,我們結婚,生孩子,好好過這一輩子。”

正是這句話澆醒了她,將她拉回了現實,腦中的霧靄散去,曾刻意遺忘的殘酷事實像一堵牆似的擋在眼前。

輪回是什麼?無非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作孽的時候,誰會認為自己在作孽,不都有著堂堂正正的理由?他又變回了大哥哥,他一直就是。

她和他在犯罪。

雪下了兩天,雪化幹淨用了兩天。在心裏設定的那個時間段終於走到了尾聲。

臨近聖誕節,她對他說想回娘家過節,讓他去采買一些禮物,銀川興衝衝地去了。但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出門後立刻繞回來,悄悄觀察她會不會偷偷出走。她已經知道他會這麼做,所以那天她什麼都沒拿,除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看起來就像隨意出去逛街一樣。她先去附近花店訂了一束玫瑰,節日快到了,花是需要提前預訂的,訂完花,她就叫了黃包車,和往常一樣,先去警察局,再去法租界的巡捕房,雖然明知不會有小乖的消息,但她還是要去問一問。

銀川隻跟到花店便放下心來,如果她要出走的話,還訂花做什麼呢?他決定按照她的吩咐去指定的商店買東西,生意上也有不少事情要處理,買完東西,他回了一趟洋行。

璟寧從法租界直接去了佟春江的家。

她找到佟夫人,讓她帶著他去找佟春江,然後對他們說:“我的孩子是在佟家丟掉的,我有責任,你們也有責任。孩子丟了,你們沒有還我孩子,我的家毀了,你們也不可能還我一個家。”

佟春江蹙眉道:“潘小姐,我從來沒有推卸過責任,直到現在也一直在想方設法幫你找孩子。你身上發生的事的確很不幸,但如果你一直要背負這個不幸,且要求別人和你一起背負下去,不論是對你還是對別人,都有點不公平。你是一個成年女性,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看待問題原本不應該不講道理。”

璟寧淡淡道:“佟爺養過狗嗎?”

佟春江微微有點吃驚,點了點頭:“養過。”

璟寧笑了笑,平靜地道:“我七歲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哥哥去關山鄉下消夏,有幾天住在一個大戶的家裏。那家人養了一隻大狼犬,我們幾個小孩子住過去以後,主人怕狗嚇著我們,把它用鐵柵欄圍住了,還用鏈子拴住了它的脖子。那隻狼犬是懷孕的母狗,我們去的第三天,它生了六隻小狗,有兩隻死了,它就把活下來的那幾隻小狗圈在自己旁邊,用舌頭不地停舔它們,生怕它們也會死去。一天晚上有人來偷小狗,這些人很狡猾,站在鐵柵欄外麵,將網子悄悄伸進鐵欄裏,悄無聲息地就撈了兩隻小狗出去,待撈到第三隻的時候,狼犬察覺了,大聲叫起來,想衝出去救它的小狗,可鐵欄子那般牢實,它根本衝不出去,等所有人被驚醒,跑到院子裏一看,鐵欄杆都被撞彎了,那隻狗就跟瘋了一樣,滿頭都是血,最後活活撞死了。你說它不怕疼嗎?你說它不覺得撞鐵柵欄是件沒有道理沒有用的事嗎?可它為了它的孩子就是要這麼做,它也不覺得傻,哪怕死了也覺得這是該的。連畜生都如此,更何況是一個人。在一個母親的心中,孩子是比生命要重千倍萬倍的東西,命都可以不要,哪裏還顧得上講什麼道理。所以佟爺,你別跟我說道理。”

佟夫人在一旁聽得動容,眼圈兒一紅,落下淚來。佟春江良久無言,神情緩和下來,說道:“潘小姐今天來是要佟某人再為你做什麼嗎?你說吧,隻要佟某能辦到,一定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