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寧道:“那我最後一次不講道理吧。佟爺,你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我要你今天就讓我離開漢口。我不論去了哪裏,每天都會買一份《楚報》,請佟爺答應我,一旦有了孩子的消息,就登在《楚報》的重要版麵。”
佟春江一驚:“那你……你要去哪裏呢?”
璟寧搖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認為,如果是找孩子,你們有找遍整個湖北的能力,至少我是用不著再在這裏耗時間了。至於去哪裏……我隻能跟著我的直覺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佟春江一聲長歎,點頭道:“好吧,我安排你走,川資和你的生活費也由我來準備,不必擔心。”
璟寧眼睛裏有奇異的亮光一閃,她咬咬牙,接著道:“另外我想請佟爺向我保證:你的好朋友鄭銀川先生不會找到我。”
佟春江正準備拿起電話讓賬房送錢過來,聽到這句話,動作生生停頓了幾秒鍾。
汽車路過了她曾經的中學,璟寧讓司機停了下來。學校的老門衛還記得她,咧著缺了牙的嘴,慈愛地笑著給她打開了門,璟寧擁抱了老人一下,徑直走進學校的小教堂。
教堂深處傳來風琴聲。
短暫的試奏之後,旋律響起,唱詩班的小朋友正用高亢清澈的童音將讚美詩唱出來,闊大的空間裏回蕩著純淨的聲音,他們正在練習即將在一次典禮上表演的曲目。有幾個學生也在教堂裏,他們閉上眼睛,垂下頭做著懺悔的姿勢,被歌聲中深沉的憂傷與慈悲打動。
璟寧卻沒有低頭,前方耶穌的塑像,正被穿過玻璃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她凝視著那張代表著苦難與救贖的臉龐,回想了許多事情和許多人。那一刻她暫時沒有去想她自己的痛苦,她隻是為那些在自己生命裏留下重重痕跡的人祈禱,她為子昭祈禱,為德英祈禱,為母親和哥哥祈禱,為失蹤的父親祈禱,為小乖祈禱,也為銀川祈禱。她懇求那個或許真的存在著的上帝,寬恕銀川的罪,因為他的靈魂自始至終都在痛苦的煉獄裏煎熬,而他卻誤以為能減輕這種痛苦的隻有她。
她自己呢?也許她背負的罪孽永無洗淨的可能,但她依舊倔強地認為這不是她的錯。她不希求上帝能寬恕她,她也不在乎。
腦子裏時而空空一片,時而又如天上紛亂的雲絮,過往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掠過,但她不能再駐足停留。她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她堅信小乖還活著,每當這個信念升起的時候,依然能感到小乖熱乎乎、軟綿綿的小身子靠在她胸前。她堅信在有生之年一定會和小乖重逢,她必須相信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直覺。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她也要找回她自己。
璟寧站起來,轉身快步走出了教堂。
江風如刀,冷月高懸,江水的光是黑色的。
雪後的夜太冷了,冷得空氣都變得堅硬,凝滯了呼吸,冷得血液流動的速度慢得讓人幾乎可以忽略。街燈的光束變成了利刺,狠狠地紮在地上,被車燈急速撞擊著,散成冰涼的針芒,飛濺在高大的歐式建築群蒼白的牆麵。
他開著車,一條街接一條街地找,一條街一條街地看。街上沒有醉漢,沒有乞丐,沒有鬧事的流氓,街上什麼人也沒有。
已經淩晨三點了,連老鼠都不願意在這樣的寒夜跑出來。
素懷隻得返回位於德租界的公寓,垂頭喪氣地走進了哥特式的拱門。銀川買下了這棟樓的三四層,三樓是永和行的新辦公室,四樓是洋行高級管理人員的宿舍,素懷揉了揉幹澀的雙眼,看著空空的樓道,銀川的那間屋子房門緊閉。
他回到自己房間,泡了一杯濃茶,大口大口喝下去,還要等南珈那邊的消息,他是不打算再睡覺了,等到快天亮的時候,電話鈴驟響,他噌地從沙發上撲過去,電話那頭傳來南珈沉靜的聲音:“到利濟路來。”
銀川蜷縮在地板上,像一團混亂的暗影,他渾身酒氣,喃喃地說著什麼,素懷看得清楚,他臉上身上全是泥點子,褲腿上的泥漿已經結成了硬塊。他從來沒有見過銀川這個樣子,即便當年去監獄看他,他都不至於如此落魄和失態,即便他被打斷了肋骨,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走路的時候也會抬頭挺胸。但潘璟寧走了以後,他的精氣神也跟著走了,他的自尊和驕傲、他的理智與精明,全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是在不動聲色的沉默裏一點點垮下來的,誰都沒有機會得以窺見的內心世界,深藏著的不可言傳的精神力量,像堅冰在烈焰下融化破碎。南珈早就曾擔心過這種狀況遲早會出現,也早就警告過,一開始素懷還不信,現在是不得不信了。
那麼那個預言者呢?素懷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南珈,他斜靠著壁爐櫃,抄著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就像銀川是個完全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你站著做什麼?拉他起來啊!”素懷急道,走過去伸手想扶銀川起來,被銀川手一揮打開。
“滾開!!”銀川雙眼通紅,凶狠地道,“給我滾!”
素懷隻能後退一步,南珈聳聳肩:“能把他找到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現在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別管他了。”
“在哪兒找到的?”
“西郊的荒地,”南珈淡淡道,“還好我知道他以前常去那個地方,不過這大晚上冰天雪地的,還真不太好找。”
素懷又是擔心又是奇怪:“他去西郊做什麼?”
南珈冷笑道:“他說他要找幾隻鴨子!他要去給潘小姐找回他放掉的幾隻鴨子!”說罷,他揚了揚嗓子,對銀川大聲道,“鄭先生,你沒凍死凍殘都算好的了!瞧瞧你現在這瘋瘋傻傻的樣子,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嗎?對得起你這麼多年的辛苦嗎?你瞧瞧你這點出息!”
銀川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耳朵。他不聽。
南珈毫不憐憫地道:“鄭先生和其他人一樣,不過也是一個自私的窩囊廢!別說孟子昭你比不上,你連徐德英都不如!”
“住口!”銀川閉上眼睛,大叫道。
“不要不承認了。”南珈憔悴淡漠的眼神裏掠過一絲沉沉的心痛,“連孟子昭和徐德英都比你更懂得放手,連他們都願意給潘小姐自由,唯有你,緊攥著她不肯放,難道要看到潘小姐被你毀掉你才滿意嗎?她現在已經差不多被你毀了!你怎麼就不懂得回頭!”
“南珈!”素懷大驚失色,向他使勁擺手,要他別再繼續說下去。
南珈的嘴唇仍在憤怒地顫抖著,屋子裏突然變得很安靜,唯有牆上的鍍金座鍾滴答滴答地響。
銀川鬆開了捂著耳朵的雙手,那雙手已在沼澤地裏被凍傷,指甲是暗紅色的,手背和手指相接之處裂開了青紫的口子。素懷隻低頭看了他一眼,便不忍再看,別開了頭,淚水奪眶而出。
南珈慢慢走到銀川身邊,蹲下,輕聲說:“鄭先生,放了她吧,隻有這樣她才有可能會幸福,你們再見麵的話,對你們兩個人都會造成悲劇的,那時候就再也無法……”
他突然停下,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到銀川在流淚。他們從來沒見過他哭。這樣倔強堅強的一個人,他流淚了,他沒有哭。
他隻是不停地在流淚,積攢了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像決堤的洪流,止不住地湧了下來,湧入心髒,讓一顆心急速地跳動;湧到腦子裏,讓他昏昏沉沉;湧進血管中,全身的熱血都在沸騰,湧向四肢,手指頭、腳趾頭,每一個關節都是痛。
銀川在流淚。為了他的錯誤。為了他的自負和野心勃勃。為了他得到後又最終丟失的愛,那朵在仇恨的土壤中開出的絕望的玫瑰。為他身處的這座孤城。
他曾以為這座城的脈搏與他的心跳是有著相同速度的,可現在他覺得窒息,原來是因為她離開了。她就是他的心,她離開了這座城。
璟寧拿走了小乖的相片,留下一張字條,壓在相框下。
她在紙條上寫著:“大哥哥,我很想好好活下去,可我卻必須離你遠遠的,因為我發現隻有離開你、離開這座城市,我才有可能不那麼難過。不要生我的氣,因為你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了,別傷心,如果可以就當是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就當是在陪我做遊戲。”
他答應她,什麼都答應,可做不到不傷心。他呼喚著她的名字,不依不饒,像個任性的絕望的孩子:
“小栗子,小栗子!你快出來啊,我們不玩了好不好?我不跟你捉迷藏,因為我找不到你呀!回來吧,小栗子!我錯了,我再也不惹你了,再也不惹你了!
“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什麼都答應你,可是放開了你我就沒有家了啊,我沒有家了!我沒有家了啊!”
南珈聽著,一直沉默著,從表麵上似乎看不到任何情緒的波動。他以為自己足夠鐵石心腸,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銀川並不值得同情,然而喉嚨和鼻腔正在不可控地變得酸痛,也許是因為窗戶開著,連臉上也是冰涼的,涼得直發疼,那涼意一點點一滴滴地滑落下來,滑到耳邊,滑到脖子上,他抬起手摸了一下,竟然是淚水。
一彎冷月正灑落下靜謐的光芒,像溫柔的眼睛,悲傷地注視著人世間。窗前的小桌上放著璟寧出走之前訂的玫瑰,暗紅的花瓣已經全部枯萎。
這是在1933年的最後幾天中發生的事情。
1934年,新年剛過一個月,李南珈從普惠洋行的大樓裏走出來,在石階下見到了等候他已久的劉五。
“佟爺想見見李先生。”劉五輕輕向他行了個禮,不待南珈回應,拉開了黑色轎車的車門,做了個手勢,“請。”
佟春江就坐在後座,當南珈上車後,向他點了點頭。劉五在關上車門之前先伸手,看似粗魯地將南珈頭上的帽子往下一壓,遮住了他的眼睛。南珈很自覺,坐著一動不動,任車子在漢口的街頭隨意開,至於車子要開到哪裏,他並不好奇,也並不害怕。
佟春江瞥了他一眼,露出讚賞之色,他很了解這個年輕人,李南珈辦事果斷迅速,心思內斂沉穩,與於素懷相比,接觸的全是一些相對複雜微妙的事務,盡管如此,他本人私下卻很少和生意夥伴接觸,與幫會人士更是保持著一定距離,從不主動接近。
“我知道李先生的習慣,談事情基本上都是在辦公室,從不去茶樓飯館,也從不上別人的車。今天讓李先生勉為其難上了我佟某人的車,實在是不好意思,十分抱歉。”
“佟爺您太客氣了。”南珈的語氣禮貌卻冷淡。
“李先生請不要擔心安全問題。第一呢,最近沒人敢光天化日在大街上殺我;第二,車玻璃是防彈的。”
“我不擔心。普惠洋行最近正巧在代理一批世界上最好的玻璃,也有防彈玻璃,佟爺如果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將樣品給您送到府上看看。”
佟春江忍不住撲哧一笑,連連搖頭:“還以為李先生是個內斂古板的人,原來也是這般靈光精明,伶牙俐齒。銀川手下的強將,真是名不虛傳呐。”
“佟爺過獎了。您時間寶貴,有什麼需要南珈做的,請盡管說。”
“好。李先生是銀川最信任的人,有幾件和他有關的要緊事,我想跟李先生談談。”
佟春江朝他微微側了側身子,兩道劍眉揚起,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