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有了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意義可言?尤其是在現在,當她已經徹徹底底地離去。
銀川伸出手,無力地將手放在胸側,貼著內包的位置。璟寧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將一本小冊子塞到了裏麵,那天他在久兒家用瓦片割脈,南珈脫下他的大衣打算為他擦洗血跡的時候發現了它。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本子,他真的不會再願意活下去。
小冊裏貼著小乖的滿月照,已經泛黃的照片上,那個和璟寧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小娃娃在憨憨地笑著。照片旁的紙頁上淚痕斑斑,有璟寧的筆記:
“小乖不是早產。我犯下錯誤那天懷上了她,但小乖不是一個錯誤。”
一個睡在過道的逃難學生,發出夢囈一般的聲音,稚嫩的聲音在顫抖,滿含著恐懼,也許隻是想尋找到一點希望或僅僅隻是為轉移恐懼,他背誦起了一首詩。詩句時斷時續地傳進了銀川的耳中。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efore my pen has gleaned my teeming brain,
Before high-piled books, in charactery,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ripened grain;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ed face,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And think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Of unreflecting love;-then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①
雨雖然沒有停,但天已經漸漸亮起來,晨曦微朦的時候,銀川閉上了眼睛,半夢半醒間,有人在推他。
“叔叔,叔叔!”
他睜開眼睛,久兒可愛的小臉蛋正湊近過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是擔憂的神色。
“小久兒,你不睡覺啦?”
“叔叔你為什麼哭了?”
“我哭了?”銀川笑了笑,“叔叔沒哭。”
“騙人!你臉上全是眼淚!”久兒眨著大眼睛,指著他的臉。
“好吧,我是騙了你,我錯了。我是哭了。”銀川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妻子啦?”
憂傷湧上了他的心,他點頭:“是的。我想她,每時每刻都在想。我一想到她就會很快樂,但一想到她已經走了,就非常傷心難過。”
“你別傷心,你要高興起來,這樣她才會開心。她肯定不希望你難過的。”
“嗯,也許吧。小久兒,叔叔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嗯,叔叔你好好睡。”久兒道,向他眨了眨大眼睛。
銀川重新閉上眼睛,他太累了。
久兒托腮凝視著他,想著昨天夜裏他送給了她一個布娃娃,他說,這是貓貓頭,它是我妻子小時候的朋友。久兒非常喜歡那個可愛的貓貓頭,抱著它使勁地親了親,她想:“叔叔給了我貓貓頭,我也要送叔叔一樣東西。”
“久兒!”母親在走廊上輕聲叫她。
久兒輕輕將一個小東西塞到了銀川的衣兜裏,轉身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久兒媽一見她,急忙拉著她往出口走,一路走一路訓斥:“一會兒船就要開了,你還到處亂跑,你這個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咱們快下去,你爹已經上岸了。”
“哦!”
這是盧家渡,經過三天的航行,已經進入了湖北境內。久兒一家全部下了船,輪船稍作停留,繼續往漢口駛去。久兒站在渡口,踮起腳,目送著那艘船,揮起小手,就好像銀川正在窗口看著她一樣。
“媽媽,你說叔叔會高興起來嗎?”她轉頭問母親。
“人家不煩你都算好的了,你老去打擾他休息。”
“我送他禮物,他也會不高興嗎?”
“禮物,你送他什麼了?”久兒媽奇道。
久兒垂下小腦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怯怯地說:“我把銀鎖送給他了,媽媽,你別怪我。”
“你這孩子!”久兒媽跺足道,“那是……那個是你……”她忽然囁嚅起來,想了想,恨恨地說,“媽媽在你出生後給你打的銀鎖,你這孩子,怎麼把它隨便送人了呢!”
“可是叔叔送了我貓貓頭,我也要送個好東西給他。”久兒辯解道,小辮子微微晃動。
久兒媽很生氣,彎下身子在女兒衣兜裏翻了翻,摸到一個東西,不禁鬆了口氣,她用手指勾住,將它拿了出來,然後在女兒額頭上敲了個爆栗,道:“還好你沒把它也送出去,好歹留了一樣下來。”
那個東西隨著她的動作輕晃,是紅繩係著瓜果狀的琉璃珠,發出叮叮的脆響。
小久兒抬起小臉看,眼睛半眯,眼角像小蝌蚪一樣微微下垂,她快樂地笑了起來。
雨水打在窗上,風雨聲中,他似乎聽到樹梢的聲響,清晰,有節奏。又一個春天會即將隨著這風這雨,隨著滾滾長河一呼一吸間奏響的旋律如期而至。真是殘酷,每一個春天對這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不聞不問的,在它該來的時候一定會來,趕赴的是與它自己的佳期。是的,春天總是會來的。
銀川終於睡著,他做了一個夢,她出現在他的夢中。
無人收拾的花園裏開滿了玫瑰和黃水仙,梧桐樹的新葉子被陽光映得透明,她將大衣脫下,隨手扔到木色斑駁的長椅上,快步輕跑到噴泉那兒,那是他們小時候最愛玩耍的地方。噴泉很久都不噴水了,但她一走近,晶瑩的水花便如音樂般響起。她坐到水池邊,緞麵鞋上的金線花朵閃閃發光,她微抬起臉,閉上眼睛。
他坐到她身邊去,伸手替她擋住飄灑而下的水珠。
她沒有睜開眼睛,靠在他肩頭,歎息一般微笑著說:“終於回家啦。”
他知道這隻是個夢,即便在夢中,他亦清醒地知曉,這是他的幻覺。
夢境變幻,回到了他們的小時候,在喧鬧的市集,老僧人畫了一幅畫,一行大雁飛過高山和江流。銀川聽到它們響亮的鳴聲。
“小妹妹,你希望它們飛去哪裏?”
“我希望它們回家!”小女孩大聲回答。
在夢中,他看著那個小女孩,淚水長流。
悠悠風聲響起,浮雲之上是深邃天空,日月星辰照耀這渺小的人世間,照耀著渺小的他們,寧靜又慈悲。
人生一世不過是一一行遍必經的路途,嚐盡百般滋味,然後告別。她隻是先行了一步,待他終於也跨過這紅塵夢之浮橋,在又一年春雨落下之時,或許會在時光的河流上與她重逢。
又或許,會再次相逢在一場夢中。
世事前緣如催生萬物的春風。
春風化雨。
春雨落長河。
【全文完】
後記
究竟要講什麼?我竟然是在最終完成的時候才確認的:
回頭是岸。這個故事要講一個人艱難地回頭。
在複仇的道路上,以加倍的惡報複最初遭受的惡,踩著別人鮮血與生命走向複仇之路的鄭銀川,有無可能還會回頭?他最終的回頭從表麵上是由璟寧來促使的。銀川曾對璟寧說:不要欺負弱者,因為弱者的反抗有時候是會讓你招架不住的。但他自己卻忘記了這句話。璟寧設計讓銀川殺了她,這個始終被愚弄、折磨和欺騙的弱者,以最殘忍的方式完成了她對銀川的報複。
是報複,也是救贖。
自始至終,故事的脈絡宛如一個個擰著的結,一路寫來,看銀川是怎樣艱難地把它們一一解開,有的解得輕鬆,有的很難,解得指甲掉落,鮮血長流。到最後他徹底地釋然與歸途,其實還是他自身的回歸。
寫《民國有佳人》(原名《鹽店街》)的時候,我著重於“舍得”,林靜淵在舍掉私心、放孟至衡自由的同時得到了她的寬恕,並與自己的痛苦達成了和解。
《春雨落長河》之《驚夢》與《浮生》兩卷,講的卻是一個“求不得”的故事。雲琅對銀川的求不得,璟寧對子昭的求不得,子昭對璟寧的求不得,銀川對璟寧的求不得,潘盛棠對權勢金錢的求不得……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處處不可得,處處是難關。千萬個故事,本質上都在講同一個道理,佛理化身千萬,世界碎為微塵,渺小無窮盡的人生就是在一個接一個循環的故事裏推進。
回頭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但它不意味著徹底否認過往的經曆,而是去除與清洗掉性格與選擇造成的過錯和罪愆,試著努力得到新的機會。
有許多糾結的關係與問題。比如,一個人可不可能同時愛兩個人(璟寧對銀川和子昭),愛的分量是如何分配的?仇人之間是否存在和解與相互的救贖(盛棠與銀川愛恨交織的“父子”之情)。如果舍棄曾認為最珍貴的一切,是否真的就一無所有?放不放下,割不割舍?後退還是前進?
謝濟凡說得好:剛柔並濟,心地光明。但試問誰能做得到?
人有時候需要靠自己突破格局。
我寫的角色,從來沒有一個是完美的,他們都充滿了缺陷。他們麵臨的問題,放之於我們的平凡人生,其實所有人可能都會遇到。甚至那些很輕易就可能會遇到的“惡”。
比如宋允端抱走了小乖。有人會認為,這人有毛病吧?有沒有良心啊?遷怒於一個完完全全無辜的小嬰兒,簡直是個變態。人的心靈在扭曲和失去理智之後,真的是很難預料到會做出什麼的。人性太複雜了。作惡者的心靈底線一旦崩潰,惡在他心中的定義就會發生變化。在宋允端的心裏,佟春江夫婦以及鄭銀川才是作惡的一方。作惡者不明何為惡,這就是最可怕的惡。
一直在努力寫故事,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像畫筆一樣繪出一個個平凡的江湖,江湖中的人物各有個性,各有私心和缺點,但他們中總會有一些人會在一定的時刻選擇放棄自己的個性、私心、甚至生命。不論是在愛情麵前,還是在國家的命運麵前,這樣的放棄有時候就是最大的成全。
本書的最後一章停留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初,停留在中華民族最慘痛的一刻。寫到子昭殉國的時候,我止不住地淚流滿麵。今年是紀念反法西斯勝利七十周年,作為一個平凡的老百姓和一個卑微的寫作者,我想借我筆下的故事,對那些在民族危亡之際為這個國家付出巨大犧牲的人們致以最高的敬意。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迪亞諾先生在頒獎禮上說出了一個寫作者必然會經曆的一種常態:“當一本書快要寫完到時候,你會感到它開始離你而去,它已經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他們鬧騰得很,已經沒有心思聽老師講課了。我甚至可以說在你們寫到最後幾段的時候,書已經表現出一種敵意,恨不得趕緊擺脫你。你剛寫完最後一個字它就離你而去,結束了,它不再需要你了。”
等待了《春雨落長河》三年的讀者,寬容我拖稿的親愛的編輯團隊,是的,這本書已經不需要我了。
但是它需要你們,它是你們的了。
願美麗心靈的陽光永恒地照耀你我。
江天雪意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