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參考諸書,融會貫通,作有係統的著作。

手到的功用。我常說:發表是吸收知識和思想的絕妙方法。吸收進來的知識思想,無論是看書來的,或是聽講來的,都隻是模糊零碎,都算不得我們自己的東西。自己必須做一番手腳,或做提要,或做說明,或做討論,自己重新組織過、申敘過,用自己的語言記述過——那種知識思想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

我可以舉一個例。你也會說“進化”,他也會談“進化”,但你對於“進化”這個觀念的見解未必是很正確的,未必是很清楚的;也許隻是一種“道聽途說”,也許隻是一種時髦的口號。這種知識算不得知識,更算不得是“你的”知識。假使你聽了我這句話,不服氣,今晚回去就去遍翻各種書籍,仔細研究進化論的科學上的根據;假使你翻了幾天書之後,發憤動手,把你研究所得寫成一篇讀書劄記;假使你真動手寫了這麼一篇《我為什麼相信進化論?》的劄記,列舉了:

(一)生物學上的證據;

(二)比較解剖學上的證據;

(三)比較胚胎學上的證據;

(四)地質學和古生物學上的證據;

(五)考古學上的證據;

(六)社會學和人類學上的證據。

到這個時候,你所有關於“進化論”的知識,經過了一番組織安排,經過了自己的去取敘述,這時候這些知識方才可算是你自己的了。所以我說,發表是吸收的利器;又可以說,手到是心到的法門。

至於動手標點,動手翻字典,動手查書,都是極要緊的讀書秘訣,諸位千萬不要輕輕放過,內中自己動手翻書一項尤為要緊。我記得前幾年我曾勸顧頡剛先生標點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當初我知道他的生活困難,希望他標點一部書付印,賣幾個錢。那部書是很薄的一本,我以為他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標點完了。哪知顧先生一去半年,還不曾交卷。原來他於每條引的書,都去翻查原書,仔細校對,注明出處,注明原書卷第,注明刪節之處。他動手半年之後,來對我說,《古今偽書考》不必付印了,他現在要編輯一部疑古的叢書,叫作“辨偽叢刊”。我很讚成他這個計劃,讓他去動手。他動手了一兩年之後,更進步了,又超過那“辨偽叢刊”的計劃了,他要自己創作了。他前年以來,對於中國古史,做了許多辨偽的文字;他眼前的成績早已超過崔述了,更不要說姚際恒了。顧先生將來在中國史學界的貢獻一定不可限量,但我們要知道他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手到的功夫勤而且精。我們可以說,沒有動手不勤快而能讀書的,沒有手不到而能成學者的。

第二要講什麼叫“博”。

什麼書都要讀,就是博。古人說“開卷有益”,我也主張這個意思,所以說讀書第一要精,第二要博。我們主張“博”有兩個意思:

第一,為預備參考資料計,不可不博。

第二,為做一個有用的人計,不可不博。

第一,為預備參考資料計。

在座的人,大多數是戴眼鏡的。諸位為什麼要戴眼鏡?豈不是因為戴了眼鏡,從前看不見的,現在看得見了;從前很小的,現在看得很大了;從前看不分明的,現在看得清楚分明了?王荊公說得最好:

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答曾子固》)

他說:“致其知而後讀。”又說:“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即如《墨子》一書在一百年前,清朝的學者懂得此書還不多。到了近來,有人知道光學、幾何學、力學、工程學等等,一看《墨子》,才知道其中有許多部分是必須用這些科學的知識方才能懂的。後來有人知道了倫理學、心理學等等,懂得《墨子》更多了。讀別種書愈多,《墨子》愈懂得多。

所以我們也說,讀一書而已則不足以知一書。多讀書,然後可以專讀一書。譬如讀《詩經》,你若先讀了北大出版的《歌謠周刊》,便覺得《詩經》好懂得多了;你若先讀過社會學、人類學,你懂得更多了;你若先讀過文字學、古音韻學,你懂得更多了;你若讀過考古學、比較宗教學等,你懂得的更多了。

你要想讀佛家唯識宗的書嗎?最好多讀點倫理學、心理學、比較宗教學、變態心理學。無論讀什麼書總要多配幾副好眼鏡。

你們記得達爾文研究生物進化的故事嗎?達爾文研究生物演變的現狀,前後凡三十多年,積了無數材料,想不出一個簡單貫串的說明。有一天他無意中讀馬爾圖斯的《人口論》,忽然大悟生存競爭的原則,於是得著物競天擇的道理,遂成一部破天荒的名著,給後世思想界打開一個新紀元。

所以要博學者,隻是要加添參考的材料,要使我們讀書時容易得“暗示”;遇著疑難時,東一個暗示,西一個暗示,就不至於呆讀死書了,這叫作“致其知而後讀”。

第二,為做人計。

專工一技一藝的人,隻知一樣,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這一類的人,影響於社會很少。好有一比,比一根旗竿,隻是一根孤拐,孤單可憐。

又有些人廣泛博覽,而一無所專長,雖可以到處受一班賤人的歡迎,其實也是一種廢物。這一類人,也好有一比,比一張很大的薄紙,禁不起風吹雨打。

在社會上,這兩種人都是沒有什麼大影響,為個人計,也很少樂趣。

理想中的學者,既能博大,又能精深。精深的方麵,是他的專門學問。博大的方麵,是他的旁搜博覽。博大要幾乎無所不知,精深要幾乎惟他獨尊,無人能及。他用他的專門學問做中心,次及於直接相關的各種學問,次及於間接相關的各種學問,次及於不很相關的各種學問,以次及毫不相關的各種泛覽。這樣的學者,也有一比,比埃及的金字三角塔。那金字塔高四百八十英尺,底邊各邊長七百六十四英尺。塔的最高度代表最精深的專門學問,從此點以次遞減,代表那旁收博覽的各種相關或不相關的學問。塔底的麵積代表博大的範圍,精深的造詣,博大的同情心。這樣的人,對社會是極有用的人才,對自己也能充分享受人生的趣味。宋儒程顥說得好:

須是大其心使開闊:譬如為九層之台,須大做腳始得。

博學正所以“大其心使開闊”。我曾把這番意思編成兩句粗淺的口號,現在拿出來貢獻給諸位朋友,作為讀者的目標:

為學要如金字塔,

要能廣大要能高。

十四,四,廿二夜改稿

(原載1925年4月18日《京報副刊》,收入

《胡適文存三集》時作者有所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