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不在乎好壞,隻要肯收集,總是有用處的。比方甘肅敦煌石室裏的破爛東西,都是零落不全的,現在大家都當他寶貝,用照像版珂羅版印了幾頁,要賣八元,九元,二十元的錢。我們到北京去,也得看見一點敦煌石室中的東西。敦煌石室中的東西,是甘肅敦煌縣東南的一個石窟(叫做莫高窟)裏所藏的書。敦煌那個地方有一個千佛洞,在佛教最盛的時候,有二三百座廟,石室裏都是壁畫,大概是唐人的手筆;亦有六朝晉朝時候的壁畫。因為北方天氣幹燥,所以都沒有壞。有一個廟是專門藏書用的。當初沒有刻本,隻有寫本。有的是蠅頭細楷,有的是草字,差不多式式都有。其中佛經最多,亦有雕本,恐怕是世界上最早的了。這裏麵有和尚教徒弟的經卷,有和尚念的經咒,女人們刺血寫的符籙,和尚的夥食賬簿,小和尚的寫字本子,和唱本小調,就是敦煌府的公文,也留在裏麵。有許多書,有年代可考,大概在西曆紀元五百年起,到一千一百十年的光景——東晉到宋真宗時。這許多年代中,有很多的材料,都不斷地保存在這個和尚廟裏。到了北宋初年,那裏起了戰亂,和尚們恐怕燒掉,就築了牆,把一應文件都封在中間。大概打仗很久,和尚們死的死,逃的逃,從宋真宗時封起,一直到清末庚子年,牆壞了,就修理修理,也不知道中間有什麼東西。直到庚子年——1900年,一個道士偶然發現石室中的藏書,才破了這個秘密。可是這個道士也不當他是寶貝,把他當符籙來賣錢,說是可以治病的。什麼人頭痛就買一張燒了灰吃下去,說是可以醫頭痛;什麼人腳痛,也買一張燒了灰吃下去,說是可以醫腳痛。這樣賣了七八年,到了1907年,才有洋鬼子來了。那是英國的斯坦因(Stein),他從中亞來,是往北探險去的。他並沒有中國的學問,據說他有一個助手王世庭,學問也並不高明,不過他曾聽見在敦煌發現了許多東西,就去看看,隨便給他多少錢買了大半去。因為不好拿,就捆了幾大捆,裝著走了。過了半年那是1908年,法國學者伯希和(Pelliot)來了,他是有名的學問家,他的中國學問,恐怕中國學者,也不能及他。不過伯希和(Pelliot)很窮,隻能夠在敦煌選了二千多卷,拿到北京,他是很誠實的,還去問問人家,請教人家,於是大家就知道了敦煌有這個東西。清朝的學部也得了這個消息,就打電報給陝甘總都,叫他把所有石室裏的東西,統統封好了,送到京師圖書館裏去。那些官員,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是寶貝;因為外人都買了裝回本國去,朝廷又要他封送晉京,於是揀完整的字跡端秀的幾卷,大家偷了去送人,所以偷掉的也不少,現在存在北京的,還有八千餘卷。從東晉到宋朝初年,六百年間,許多史料,都保存在裏頭,真是無價之寶,現在六千餘卷在英國倫敦,二千餘卷在法國巴黎,八千餘卷在北平,一共在一萬八千卷左右,我都去看過,在英國、法國的數千卷,那真可愛。他們都用極薄極薄的紙,把它裱起來,裝訂成冊;便是殘破了的一角,或是扯下的一個字,也統統裱好了,藏在一處。他的內容說來很可笑,我剛才說過,小和尚的寫字本子,老和尚念的經卷,和女師太刺血寫的東西,樣樣都有。有些和尚們,在念經的時候忽然春心發動,便胡亂寫一首,哼幾句情詩,也都丟在裏麵。各種材料,差不多都有一點。此外如七字的唱本,像《天雨花》《筆生花》一類的東西,唐朝已經有了。我們隻知後代才有,那裏知道敦煌石室裏麵,已有這個東西,可以說是唱本的老祖宗。這在文學史上,是多麼重要的好材料。這不但使我們知道六百年前的宗教史事,就是我們要研究佛家哲學經濟思想等許多史料,都可到裏麵去找,在那時很不經意的,亂七八糟雜貨店式地把東西丟在一處,不料到九百年後,成了你爭我奪的寶貝,這是此種收書的很好的證據。
因此諸位如果有心去收,破銅爛鐵,都有用處,我們知道我們憑個人的主觀去選擇各書是最容易錯誤的。這個要那個不要,借自己的愛憎來定去取,是最不對的,我們恨灘簧小調,然而灘簧小調在整個的文學上,也占極重要的地位。孔子是道學家,可是他刪詩而不刪掉極淫亂的作品,正可充分表現他有遠大的目光,《詩經》中有兩章如下: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會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淫亂到了極點,像這首詩,他懷想所歡,竟願渡河以從,並且是人盡可夫。可是孔子並不刪去,否則我們現在要得二三千年以上的材料時,試問到那裏去找。孔子收書,因為有這種態度,這種眼光,所以為中國,為全世界,保存了最古,最美,最有價值的文學史料,社會史料,宗教史料和政治史料。假如一有成見,還會有這樣的成功麼?現在流行市麵的小報很多,什麼嘰裏咕嚕,羅哩羅唆,《福爾摩斯》《晶報》《大晶報》等,五花八門,為一般人所鄙棄的,可是它們也有它們的用處。我們如果有心收集起來,都是將來極好的文學史料,社會史料。要是在十年二十年後,再要去找一個嘰裏咕嚕,或是羅哩羅唆也許沒法得到。我能把它保存起來,十年二十年後,人家要一個嘰裏咕嚕,要一個羅哩羅唆,我就可以供給他們,借此能知道民國十七年,上海社會上一般的情形是怎麼樣。當《申報》五十年紀念的時候,他們出一部紀念冊,可是《申報》館竟沒有一份全份的《申報》。於是登報征求。結果全中國隻有一個人有這麼一份,《申報》館願意出很多的錢去收買,結果是二萬塊錢買了來。照我這樣,覺得二十萬塊錢都值得,以中國之大,或者說是以世界之大,而隻有一份不缺的《申報》,你想是多麼可貴呢,所以現在看為極平常而可以隨手棄掉的東西,你如果有一個思想,覺得他是二十年後二千年後的重要史料,設法保存起來,這些東西,就彌覺可珍了。
我們收集圖書,必須有這種曆史的眼光,個人的眼光有限,所有的意見,也許是錯誤的,人家看為有價值的,我以為無價值;人家看為無價值的,我以為有價值,這種事情很多。我們收書,不能不顧到。所以,一要認定我們個人的眼光和意見是有限的,有錯誤的。二要知道今天看為平常容易得的東西,明天就沒有,後天也許成了古董,假如我們能存這個觀念,拿曆史的眼光來收書,就是要每天看後的報紙,也都覺得可貴的。
講到這裏,諸位對我所說的,也許有一點懷疑,以為照這樣說來,不是博而寡要了麼?可是我覺得圖書館是應當要博的,而且從博這個字上,也會自然而然地走到精密的路上去。收文學書的,他從文學上的重要材料起,一直到灘簧小熱昏為止,件件都收。或者竟專力於文學中的一部;從專中求博,也未嚐不可。有一位陶蘭泉先生,綽號叫陶開化,他收書什麼都收。但隻限於殿版開化紙的書,因此得了這個陶開化的名稱,正是博中寓專。因此第一步是博,第二步是由博而專,這也是自然而然的趨向,大概到專,亦有三個緣故,一是天才的發展,二是個人嗜好,三是環境上的便利。有這三個緣故,自然會走上專門的路,諸位都知道歐洲的北邊,有一個小島,叫冰島(Iceland),那裏許多的文學材料,再不能到冰島去找,全世界隻有我的母校康奈爾大學有這完全的冰島文學史料,康奈爾圖書館所著名的,也就是這一點。因為當初冰島上有人專門收集這全部的材料,後來捐給康奈爾,並又斥資再由康奈爾到冰島去搜集,因此我的母校,就以冰島文學著名於全世界。這種無所不收的材料,實在有非常的價值,非常的用處。
今天我講書的收集法,是極端主張要博,再從博而專門,古董家和道學家的方法,是絕對要不得的,這不過一個大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詳細的辦法,還須諸位自己去研究。
1928年7月31日胡適在上海東方圖書館主辦的圖書館暑期補習班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