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講的,是第三種方法。這個方法,還沒有相當的名字,我叫他雜貨店的收書法。明白地說,就是無書不收的收書法。不論什麼東西,隻要是書,就一律都要。這個辦法,並不是杜撰的,上次顧頡剛先生代表廣州中山大學,拿了幾萬塊錢出來收書,就是這樣辦法。人家笑話他,他還刊了一本小冊說明他的方法。這書,王先生也許看見過。他到杭州、上海、蘇州等處,到了一處,就通知舊書鋪,叫他把所有的書,統統開個單子,就盡量地收下來。什麼三字經,千字文,醫書,和從前的朱卷都要。秀才的八股卷子也要,賬簿也要,老太太寫的不通的信稿子也要,小熱昏,灘簧,算命書,看相書,甚至人家的押契,女兒的禮單,和喪事人家賬房先生所開的單子如杠夫多少、旗傘多少,如何排場等的東西都要。攤頭上印得很惡劣的唱本,畫冊,一應都收了來。人家以為寶貝的書,他卻不收。他怕人家不了解,印了一個冊子去說明,可是人家總當他是外行,是大傻子,被人笑煞。不過我今天同諸位談談,收集舊書,這個方法最好。他的好處在那裏呢?一,把收書的範圍擴大所謂無所不收。不管他是古,是今,是好版本,是壞版本,有價值,沒有價值,統統收來,材料非常豐富。二,可免得自己來去取。不懂得書,要去選擇,是多麼麻煩的事。照這樣子的收書,不管他阿貓阿狗,有價值,沒有價值,一概都要。如果用主觀來去取書,選擇書,還是免不掉用新的道學家的眼光,來替代老的道學家的眼光。是最不妥當的事。三,保存無數的史料。比方人家大出喪,這個出喪單子,好像沒有用處。但是你如果保存起來,也有不少的用途,在曆史上,留下一個很好的記載。像虞洽卿先生的夫人死了,就有大規模的出喪,儀仗很盛。那時人家隻看見了這樣的出喪,卻沒有人去照相去詳細記載。如果找到了虞先生的賬房先生,要了那張單子,就知道他這次出喪多少排場,多少費用,給社會學者留下很好的材料。將來的人,也可以知道在中華民國十七年某月某日,上海某某人家,還有這樣的大出喪。這種史料是再好不過的。四,所費少而所收多,譬如八股文現在看來是最沒用的東西,簡直和破紙一樣,可以稱斤地賣去;可是八股文這種東西,在中國五百年的曆史上占極重要的地位。幾百萬最高的階級——所謂第一類人才的智識階級,把他全部的精神,都放在裏麵,我們想想,這與五百年來學者極有關係的東西,是不是曆史上最重要的材料;而且這個東西,再過十年八年,也許要沒有了。現在費很少的錢,把他收了,將來價格一貴,就可不收。而且還可以一集二集地印出來賣錢,什麼成化啊,宏治啊,嘉靖啊式式都有。到沒有的時候,也許會利市三倍呢。五,偶然發現極好的材料。這種稱斤的東西,裏麵常有不少的好材料。如果在幾十斤幾百斤破爛東西中,得到了一本好材料,所費的錢,已經很值得了。
有人問我,你不讚成古董家的收書法,又不讚成道學家的收書法,那麼這個雜貨店的收書法,原則是什麼呢?當然,雜貨店不能稱是原則,他的原則是用曆史家的眼光來收書。從前紹興人章學誠,(實齋)他說:“六經皆史也。”人家當初,都不相信他,以為是謬論。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句話,其實還幼稚得很。我們可以說:“一切的書籍,都是曆史的材料。”中國書向來分為經史子集四類,經不過是總集而已。章學誠已認他是史。史當然是曆史。所謂集,是個人思想的集體,究其實,也淵源於史,所以是一種史料。子和集,性質相同,譬如《莊子》《墨子》,就是莊子、墨子的文集,亦是史料。所以大概研究哲學史,就到子書裏去找。這樣看來,一切的書,的確是曆史的材料。
虞洽卿家裏的禮單是曆史,算命單也是曆史。某某人到某某地方算命,就表示在民國某年某月某日還有人算命。是很好的一種社會曆史和思想史料,《三字經》和《百家姓》,好像沒有用了,其實都是史料。假如我做一部中國教育史,《三字經》和《百家姓》,就占一個很重要的地位,必須研究他從什麼時候起的,他的勢力是怎麼樣。又像描紅的小格子,從前賣一個小錢一張,他在什麼時候起的,什麼時候止的,都是教育史上的好材料,因為從前讀書,差不多都寫這種字的。從前有某某圖書館征求民國以前的《三字經》刻本,都沒有征求到,可知道這種東西到了沒有的時候,是極可貴的。我小時候讀書,把南京李廣明記得很熟,因為所讀的《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和《學而》——《論語》首章等。都是從李廣明來的。李廣明在教育史上,也有一個相當的地位,此外如《幼學瓊林》啊,《神童詩》啊,《千家詩》啊,都是教育史料。至於八股文乃是最重要的文學史料,教育史料,思想史料,哲學史料。所謂灘簧、唱本、小熱昏,也是文學史料,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平民文學。諸位要知道文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乃是大多數人最喜歡唱,喜歡念,喜歡做的東西。還有看相的書,同道士先生畫的符,念的咒,都是極好的社會史料和宗教史料,思想史料。婚姻禮單,又是經濟史料和社會史料。講到賬簿可以說是經濟史料。比方你們要研究一個時代的生計,如果有這種東西做參考,才能有所根據,得到正確的答案。英國有人(rojers)專門研究麥價,便是到各地去專找賬簿。麥子在某年是多少錢一擔?價格的變遷如何?農家的出產多少如何?他是專門搜集農家教堂和公共機關的賬簿來比較研究的。這種種的東西,都是有價值的社會經濟史料。我記得我十歲十一歲時記賬,豆腐隻是三個小錢一塊。現在拿賬簿一看,總得三個銅板一塊,在這短短的時期中,竟增加到十倍。數十年後,如果沒有這種材料,那裏還會知道當時經濟的情況。倘使你有關於和尚廟尼姑庵等上吊的材料,你也可收集起來。因為這是社會風俗史的一部。人(們)能用這種眼光來看書,無論他是有無道理。都一概收集,才是真正收書家的態度,我們研究曆史,高明的固然要研究;就是認為下流的,也要研究;才能確切知道一時代的真相。高明到什麼地步,下流到什麼地步,都要切切實實地研究一下。
談到文學,杜工部、李太白的詩,固然是曆史上的重要文學,應該懂的;然而當時老百姓的文學,也占同一的地位,所以也必須懂得。李杜的東西,隻能代表一般貴族的曆史,並不能說含有充分的平民曆史;老百姓自己的東西才是真正的平民曆史。《金瓶梅》這一部書,大家以為淫書,在禁止之列,其實也是極好的曆史材料。日本的佛教大學,還把他當做課本呢,這個就可見他有曆史的眼光。《金瓶梅》是代表明代中葉到晚年一個小小的貴族的一種情形,譬如書中的主人,有一個大老婆五個小老婆,還有許多姘頭,一家的內幕,是如此如此,如果沒有這種書,怎麼能知道當時社會上一般的情況。此外如《醒世姻緣》小說,不但可以做當時家庭生活的材料,還可知道從前小孩子怎樣上學堂,如何開筆做八股文,都是應該知道的事;要有種種材料給我們參考,我們才能了然於胸中。因此我們的確應當知道,王陽明講些什麼學說,而同時《金瓶梅》中的東西亦應當知道的。因為王陽明和《金瓶梅》同是代表15世紀到16世紀一般的情形,在曆史上,有同樣的價值。無論是破銅爛鐵,竹頭木屑,好的壞的,一起都收,要知道曆史是整個的,無論那一方麵缺了,便不成整個。少了《金瓶梅》,知道王陽明,不能說是知道16世紀的曆史,知道《金瓶梅》,去掉王陽明,也不能說是知道16世紀的曆史;因此《聖諭廣訓》是史料,《品花寶鑒》也是史料,因為他講清朝一種男娼的風氣,兩者缺了一點,就不能算完全。我們還要知道曆史是連續不斷地變遷的,要懂得它變遷的痕跡,更不能不曉得整個的曆史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