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告別儀式(3 / 3)

曆中行牽著姚江,悵惘道:“我生得太晚了。”

“連老師二分之一的歲數都不到。”夏末的風裏猶帶土腥氣,曆中行深呼吸,再悠長地吐出。

姚江為他補上了一大塊拚圖,可未知其實仍有很多。

“姚江,你希望我讓老師入土為安嗎?你覺得他們……能在天上相見?”做考古,他太唯物,不信這些,但如果姚江相信……他會認真考慮。

“中行,我沒有別的用意。”姚江拉住他,“我支持你的決定,隻是想帶你出來散散心。”他拂開曆中行眉間淩亂的黑發。

“解釋什麼。”曆中行對他笑,眨眨眼,“就算你沒安好心,我也是會從的。”

姚江啞然失笑。

“對了——”曆中行拿出一副考考你的表情,“記不記得咱們大半夜約會那次,我說要帶你去哪裏?”

“敦煌?”

“是莫高窟。”曆中行故意搖頭,又道,“不過,你說去敦煌,那就敦煌。”

已經到了陝北,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好啊。”姚江說,“我跟你走。”

車回榆陽機場,飛鹹陽,轉敦煌,他們在轉機的間隙買了兩套防風的秋裝,新添一隻日默瓦。九小時,一路西行,看了舷窗外的落日,淩晨落地,漫天晚星。

西北的夜空靛藍遼闊,白楊束束向上,列在道旁,如高大的戍衛執戟而立。

歇了一晚,第二日戴上墨鏡遮陽帽,全副武裝走東線。曆中行沒聯係研究院的同儕,自己買了跟姚江兩個人的票,看完數字影片,坐大巴進景區,排隊等講解員帶入場。

講解員一個窟一個窟帶著眾人進入,耐心地回答著提問,每個窟的停留都有時限,不少遊客有備而來,不放過一分一秒,睜大雙眼咀嚼著目光所及的一切。姚江和曆中行綴在最末,安靜地聽。

洞窟有大有小,深而寬的石室內,人聲有了回音,仿佛從時間對岸傳來。

與遊客的驚歎相反。曆中行仰起臉,望向窟頂懷抱琵琶的小小飛天人像,覺得它們較之各種影視宣傳中的精美絕倫,呈現出更加真實的,剝蝕、氧化、殘損的痕跡。

時間之河滾滾碾過,讓藝術成為藝術,奇跡成為奇跡。

而失去的,永遠失去。

他返身走出了石窟。

姚江緊隨其後,跟他到外邊圍欄的走廊上。

曆中行想說自己來過,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去看吧。話在舌底跑了一圈,沒有出口。

他不應該說違心的話。

是的,他看重這些“時間的奇跡”,卻希望自己在對方心裏重於這些自己看重的東西。他不想總做一粒沙,他需要一束現實的引力,將他於時間之河中錨定。

是的。他需要……

“中行。”姚江抓著他的手腕,將手掌貼到心口。曆中行向他偏過頭。

“聽見了?”

蒼黃石窟外的瓢潑日光裏,他聽見。

鳴沙山露營地旁的沙丘裏,他聽見。

“它為你而跳。”姚江躺在柔軟而堅實的黃沙上,眼睛裏映著篝火和星光,抓著他的手腕,將手掌貼到左胸膛。

他在曆中行回到家後按著小蕉葉綽弦,摁得拇指發白時,從身後緊緊攏住他,抓住右手手腕。

“食指七徽挑七,曆六五,勾剔四。”姚江貼著他的耳窩,堅定地出聲。溫熱的氣息送出他不肯彈下去的最後一句。

曆中行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曾在三疊最後斷掉的那一句。

不是不記得。是不想忘了曾替他記譜,提醒他尾泛的那個人。

姚江握著他的右手,和他一起彈下去。

曆中行聽見心跳聲從身後傳來,從後背直抵前胸,從耳畔蔓延至指尖,籠罩自己。

因他而穩,為他而快。

他的手指因這跳動的頻率而顫抖起來,彈完最後一句。

“中行……放下不是忘記。”顫動的空氣裏,姚江低頭緊貼那段脖頸,包裹了他,“我和你一起記得。”

記得你和他的回憶,記得他的過去與愛憎,記得這個人。

中空琴箱被擊出一聲極輕的鈍響,深色的圓點砸落在琴麵,拖行而下。

“姚江……你非要,看我哭一場才滿意,是吧?”

曆中行嗓音顫抖,肩膀聳動,在身後這人懷裏淚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