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有條不紊的曆中行,這時,才露出一絲茫然。
工作人員想上前提醒,姚江抬眸飛快掃過去,製止了對方。
他們請了最好的化妝師。黎永濟裝容整飭,和過去幾年裏許多次曆中行去醫院時一樣睡著,仿佛隨時可以睜開眼睛,嘴角的褶皺一抻,就可以笑。曆中行攥著靈柩的一個邊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老師許久,看得眼睛發幹,終於鬆開手。
他衝老師眨眨眼,仿佛這是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隻要轉過身去,老師就可以動了。
曆中行微微側身,黎永濟被推動了。
火焰吞噬那具身軀時,他輕聲說:“我沒有選墓地。”
“老師唯一的牽掛就是我,我想帶老師回家。”像是和身邊人解釋,又像自言自語。
姚江知道,當然知道。曆中行所有的決定都和他說過了。
他隻能緊握曆中行的手。
他們領到一個長方體的烏木盒子。
半個月後,姚江出院,曆中行請了年假,把盒子平平穩穩放進戶外背包,跟姚江飛了一趟陝北榆林。
飛機落地榆陽機場,兩人上了提前租好的專車,走G65包茂高速越過橫山區,進入下轄縣,直奔紅柳溝。本地司機戴著白手套,禮貌地問他們,那裏又沒景點,去那兒做什麼?
曆中行用略顯生澀的陝北話回:探親,不旅遊。
他轉過頭,帶上淺淺一點笑,問姚江:“是嗎?探親,難道是老師有個親兒子?”
“別瞎猜。”姚江摟了下他的肩,手掌帶著安撫的意味搭在胳膊外側,讓他稍安勿躁。
這段日子,他整理遺物,姚江幫他管賬,理出一筆黎永濟持續半生的彙款。從二十八歲到六十六歲,每年定期彙往榆林紅柳溝。在曆中行所知的三十年中,老師一次也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如果不是姚江,他可能會把這當成一筆定期資助。
但姚江查證了老人前半生的軌跡,二十歲,上山下鄉,黎永濟與一批青年在這裏度過了青春中最寶貴的五年。他繼續找收款方的聯係方式,卻被告知對方早已去世。
曆中行知道他神通廣大,卻也能想到,中斷了近二十年的音訊,再找回來,中間得有多少輾轉周折。他不明白這麼做的意義,但明白姚江一定是查清楚了才會帶他來。
而跟姚江在一塊兒,去哪裏都可以,不需要意義。
他們也確實需要出來一趟。曆中行覺得漫長的心理準備讓自己得以迅速接受噩耗,月餘時間,也已經平複心緒,可姚江始終無微不至,似乎他不宣泄,就要一直提著一顆心不肯放下。
他們得抽身出來,走出這種狀態。
紅柳溝,曆中行在這兒看到了二十歲的黎永濟。
那是一張六人黑白合照,已經發黃。背麵斑駁的水性筆字跡,寫著生產隊的名字。黎永濟和故事裏的另一位主角站在左側相鄰位置,他們身後是草垛和田野。
包括黎永濟在內的五個人都穿著學生裝,抿著嘴衝鏡頭微笑,隻有他身側的姑娘,雖然目光靦腆,卻露齒笑著。
“這是我妹妹。”滿頭白發的奶奶坐在一旁,又遞過來一張單人照。
這張單人照明顯是在照相館拍的,光線、背景都顯局促,而照片中的姑娘穿一身圓領格紋布拉吉,仍然露齒笑著,籠煙眉、小鹿眼,美得很平靜。
布拉吉是黎永濟寄來的。回城第三年,他不知道靜脈曲張已經毀了她的一雙腿。
可她還是為他拍了這張照片。隻有上半身。
黎永濟知道時,把它永遠留了下來。
“這是她最後一年。先是血栓,又是肺栓塞……”奶奶湊近了些,跟曆中行一起端詳著她,神情和照片中的人是相似的平靜,“不怪他不帶著。早些年,我也看不得。”
看不得這樣鮮活的人已作黃土。
那年頭許多青年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離開土地,就和當地的女孩訂了終身。世事無常,時局變化,回城的浪潮中,有些杳無音信做了負心人,後來和另外的女人有伉儷之名;有些信守承諾,把田壟間的女孩接到自己在城裏安的家,天長日久,卻成就一對怨偶。
黎永濟遇上了少之又少的意外。
贍養她的父母,是他盡責的方式。
他們帶他回來一趟,看看這個生前不忍回望的地方。
離開奶奶家後,兩人走上平整過的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