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鬆口氣:“寶寶要是喜歡,就慢慢看。這些繪本現在已經找不到了。”
他突然抬眼問:“你幹嗎對我這麼好。”不等我回答又逼問:“是不是可憐我生病,又沒有爸爸媽媽。”
施奶奶連忙嗬斥,又圓場:“小陸你別和寶寶計較,他還小,口沒遮攔。”
施寶寶不罷休:“我討厭自以為是的人。”他又冷靜又暴躁,根本不像孩子。我默默告辭,走出很長一段路才感覺委屈,就這樣心一動,聯係了幾個月不來往的宋熙明。
“怎麼了?”他問,“聽起來很不高興?”
熟悉的聲音,沉穩,波瀾不驚。
我先感謝他的繪本,又說:“我好像傷害了一個孩子的尊嚴。”
“哦。那個孩子堅強嗎。”
“他是私生,一直靠外婆生活,沒有上學,但非常聰明。雖然生病,但從來不哭鼻子。我想他應該是個堅強的孩子。”
他笑了:“一個堅強的孩子,自尊不是那麼容易被傷害的,你不要自責。”
我豁然開朗,撲哧笑了,反倒有眼淚落下來,那邊也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先開口:“你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上次在郵件裏告訴你,我這一年開始教書了。”
“和陳久尋一樣呢。”我後悔,怎麼動輒要提起她。
他不在意,笑道:“是啊,本來還以為要做些驚世駭俗的事。你呢,最近好不好。”
我垂下頭,聽見心怦然跳動:“我很好。這學期課特別少,我開始準備工作。”
他嗯了一聲。再寒暄幾句,各自收線。
回去的時候小曼見我神情沮喪,就說講幾個笑話給我聽。
“小明求上帝說,請賜我九條命吧……
上帝微笑,好的,你的願望實現啦……
轟隆隆火車開過啦,小明說反正我有九條命,來來,臥軌玩一玩……
可是小明還是死了,為什麼,為什麼?”
她咭咭笑起來,肩膀一聳一聳。
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車廂有十節唄。”
她瞪大眼:“這麼冷的笑話,你怎麼不笑?”
我倦倦:“窮開心多無聊。”
小曼不以為然:“青野你怎麼越來越沒情趣了。”
我笑笑,打開台燈坐下來看書。我翻了好幾頁才意識到自己一個字也沒有讀進去。
其實剛剛,我多麼想告訴宋熙明,我一直在想念他。然而曾經與他有過的短暫共處又令我無地自容。我們活在南北相離的世界裏,根本沒有必要去追問,是否再會有交集。
新學期果然有中國法製史,我也真地分到了匡篤行班上。第一堂課上夏商西周法律製度,講《禮記》中“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他問:“有沒有同學知道漢字‘禮’的起源?”
一片窸窣。
我感覺他的目光自兩百多人的大教室中掃視,最終落在我身上:“陸青野,你知道嗎?”
我在係裏一向湮沒無聞,聽年輕教授第一堂課就點我名,人群微嘩,聽見有人用不低的聲音說,陸青野是誰啊。我一笑,同窗三年,你不認得我,我也未必叫得上你的名字。
於是肯定地迎向匡篤行的目光:“我知道。”
語罷靜靜走出座位,活動板凳咿呀一響,我從教室角落來到講台前,細細眩暈,強自鎮定接過黑色油筆,在潔白板子上畫了兩筆向上開口的半包圍結構,又在上麵寫了兩個“豐”。我麵無表情:“這是甲骨文中的‘禮’,兩個‘豐’有如供在祭台上的麥穗,古人以此乞求上蒼賜福,風調雨順。”又寫下一個“”,“漸漸演變成這樣的寫法。”又寫下“禮”,“加上示字旁就是繁體字的禮。簡體字我們都知道怎麼寫。”說完又補充寫了個“禮”。
匡篤行微笑:“陸青野說得不錯。”
底下同學興味薄淡,隻有少數幾人在書上記錄。我回到座位,小曼輕讚:“你懂得真多。”我答:“可惜都是旁門左道。”
課後匡篤行不著急走,有同學圍著他在講台問問題。我隱約感覺他在對我微笑,想避開他從教室後門離開,卻又覺得不禮貌。猶疑時他已在喊我姓名:“陸青野,你這學期學年論文選題是什麼?”
“嗯……還沒有選好。”
他很慈和:“可有興趣做法製史方麵的選題。”
我笑:“其他部門法我學得太不認真,我也隻能考慮法製史。”
他釋然:“前天我還和你師兄周致說,得拉著你寫法製史的論文,說不定會出成果。”
我慚愧:“我天生不是做學問的料子,老師再這樣看重,我會找地洞鑽進去。”
他把選題交給我:“要不你盡快定下選題?有什麼資料需要我可以幫忙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