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中,最微小者最卓越。”借一千九百多年前古羅馬博物學家普林尼的這句話來評說番薯也是合適的。番薯不畏貧,不諱賤,隨遇而安—隻要有些泥土,有少許雨水,有陽光,無論溝邊,還是路旁,薯苗都不會嫌棄,都會愉快地生長,更不用說良田美地了。
不過,壓薯苗是大有講究的。左手托著一把薯苗,跨過壟溝,以宗教般的虔誠,彎下腰來,右手抽過一莖薯苗,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以捉筆的方式,捏住一莖薯苗的底端,無名指和小拇指並攏,彎成小鋤頭狀,掘下。薯苗也被帶到適當的地方,抽出手來—盡量讓薯苗挺立著。倘若歪歪斜斜,將降低成活率,易生小番薯。然後,在其周圍掃些泥土,稍稍捏一下,順勢輕輕壓實,以保持水分,耐曬。深淺也要適度—關鍵看節氣,夏至之前,整莖可沒入土中;夏至之後,則要伸出一節在土外麵,以利生根發芽。伴隨著手指頭與泥土摩擦的疼痛,一莖莖半拃長的薯苗,壓入鬆軟的現代詩般的番薯壟,成為數不勝數的感歎號。
從上述連貫動作來看,其關鍵在於一個動詞:壓。鄉親們隻說壓番薯,而不說栽番薯,不說種番薯,也不說插番薯,直接把它歸入壓條。這是鄉親們的獨到見解。一個新的生命往往要在一定的壓力下誕生。
幾天下來,右手手指有的被泥土啃掉指甲,有的被泥土啃掉皮。說實話,如果僅有這些皮肉之苦,許多人或許尚可忍受—最為痛苦的仍是精神上的折磨。父親說過,1959年初夏一天的拂曉,他利用生產隊的牛與犁,犁番薯園,由於過度緊張,犁鏵插入石縫,導致犁鏡斷裂,被人告密,遭到食堂堂長嗬斥之後,全家又被中斷三天夥食!翌日天剛蒙蒙亮,父親就去番薯園撩好壟溝;中午收工後,接著壓薯苗,結果被堂長獲悉,跑來搶奪薯苗,兩人各搶一半在手,彼此哭笑不得。堂長又氣呼呼地跑到我家,掠去灶台上煮飯的鐵鼎,掠去置於過道用來收集小便的尿桶,意欲釜底抽薪,斬斷我們全家的活路,表達他的所謂的忠誠……
如果持續放晴,薯苗是受不了的。頭幾個傍晚,最好給它們澆水安根。那是件難事。番薯地大。薯苗數量多。地裏大多無水,要到遠處的山澗、水渠或泉眼去擔。路也難走。有的地方根本沒路。好不容易擔來一擔水,極省儉地澆,也澆不了多少。其實那不是澆,是斟,斟酒似的,對準它們饑渴的小嘴,淅瀝幾滴。它們感恩似的,“嘰裏嘰裏”地鳴謝,又像醉漢打嗝,口氣裏充滿泥土味和幸福感。萎靡不振的葉片,也會在夜間露水的勉勵下,煥發精神,舒展開來。
五六天後,它們舉著幾片新舊夾雜的葉子,酷似漫卷的旌旗。
過三四十天,要做一件事:中耕。中耕之說,似乎過於委婉。還是鄉親那種直白的好:鋤番薯。當然,新地的番薯,即使不鋤它,不施肥,也會有令人欣喜的長勢。而舊地則不然。不鋤,別指望有好收成。鋤番薯頗有道道。泥土太幹燥的,不宜鋤,否則會傷及薯苗;太濕的,也不宜鋤,否則會造成板實。雜草蓬茸的,要先拔除。先鋤壟底,再斜著鋤頭,鋤鬆壟溝的兩側泥土,深度以不傷害薯苗主根為限。對於薯頭周圍的泥土,隻能用鋤銎輕輕敲鬆。鋤好之後,施些肥,或一小撮化肥,或一小把土糞,或一小團圊肥,或一小勺糞便,乃至那些拔除的雜草,番薯都會笑納。接著撩壟溝,不是每溝都撩,而是隔一溝撩一溝,蓋住肥料,悶死雜草。
再過十多天,施肥也好,不施肥也罷,都要把另一半壟溝撩起來。心滿意足的番薯興奮著,快速發蔸,鬱鬱蔥蔥。
薯藤愛長纖維根,也愛長牛蒡根。這些根須很貪婪,旁逸斜出,吮吸營養,偷生小番薯。主人並不感激。因為它違背了主人的初衷,浪費了土地肥力,分散了主根精力,長不了大番薯。
薯藤亂爬之際,必須抽出時間,到薯地裏,與壓番薯一樣,彎下腰來,拔去所有爭奪養分的雜草,托起茂盛的薯藤,攏一攏它們散漫的行為,收一收旁騖的心思,隨手扯斷多餘的根須—側重於摳去頭部的雜念,預防“計劃外生育”。如此這般,前後需要兩三個月,每月侍弄一次。細心的人會把每壟的薯藤梳成長辮,從塍邊披下來,或長或短,墨綠墨綠的,在風中飄逸。這叫牽番薯。
牽番薯是一種苦活。別說整天彎腰勞作,單是地裏冒出來的熱氣,就讓人受不了。何況還有許多蠓蟲。最可怕的是一種土名叫大頭垢的蠓蟲,吸血手段異常高明,鑽入肌膚,不痛,也不癢,直到它吃飽喝足,遠走高飛了,你才漸漸感到腫痛—長時間的腫痛。還有壟溝裏生有孑孓的穢水,也會“咬壞”手腳,先是奇癢,繼而潰爛—非用醃製的楊梅或青梅塗抹不可。不過,那會齁得你齜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