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遙遙望白雲(一)(1)(1 / 3)

番薯啊,番薯!

番薯,隻有番薯,才是關乎我們生存的基本物質;精神需求的東西離我們還很遙遠,無法興奮我們的神經。我,我們全家人,我的父老鄉親,所有的期盼歸結為一個:番薯及其衍生物。

20世紀80年代以前,在我的老家,番薯的地位,絕不亞於前蘇聯的馬鈴薯。若將“土豆加牛肉”這句外來名言,演繹成本土俗語,就是“番薯加豬肉”。番薯,成為民生的主要象征,掘了多少,吃了多少,都是衡量家庭貧富、年景興衰的關鍵指標。茶餘飯後的話題往往離不開番薯。在外人麵前開口說話,人家都覺得你有濃鬱的番薯味,明顯的地瓜腔。

我們的命運跟番薯休戚與共。正如母親回憶的那樣:“那個時候,冇乇吃。冇奶水,給囝天天嗍奶幹也不好,索性斷了奶。囝餓呀,摟在胸前,討吃,拱來拱去,冇拱到奶頭。啼,啼累了,睡。醒來,又拱,又冇拱到,又啼。囝啼,自己也跟著啼。隻得把抹過薑母的奶頭掏出來,讓囝嗍幾口。囝被辣得大啼。隻好銜幾坨番薯飯,努在手指上,給囝塞一塞。”

沒錯,是番薯,就是番薯,拯救了我們,塑造了我們,成就了我們。我永遠忘不了它的大恩大德。

鄉親們按番薯的膚色,起綽號似的,紅的叫紅薯,白的叫白薯,紫的叫紫薯,黃的叫黃薯。少數人也叫它地瓜。番薯,生吃,像梨,像蘋果一樣清甜;熟食,有的蓬鬆如板栗,有的甜軟如飴。

番薯是俗稱,學名為甘薯。“番”的意思是異邦。番薯究竟從何處來?成了我曾經的疑問。

起初,我從溫飽的角度看待番薯,它隻是一種極平凡的糧食作物。上初中時,讀到明末傑出農學家徐光啟的《甘薯疏序》,從那佶屈聱牙的文字裏,領略了它的非凡。

後來,我又從陳世元的《金薯傳習錄》中知道許多:福建長樂人陳振龍“曆年貿易呂宋(今菲律賓),久駐東夷,目睹彼地土產朱薯被野,生熟可茹”,“思閩省隘山陬海,土瘠民貧”,“偶遭歉歲,待食嗷嗷。”於是,他不顧當地政府禁令,“以利得其藤數尺,挾小籃中,由舟而歸”,試種成功。明萬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恰逢閩中饑荒,其子經綸向福建巡撫金學曾稟報番薯六益八利,懇求“行知各屬,效法栽種。”金巡撫從善如流,通飭栽種。大獲豐收,荒不為災。百姓受益,遍地皆種,足果其腹,出現了“引種一根番薯藤,救活一半中國人”的奇跡。

樸實的民眾最懂得感恩。最真實的曆史往往隱藏在小巷深處,最感人的事跡往往複活於民眾口碑。早在清代中期,福州百姓就建報功祠,主祀金學曾,配祀陳振龍;後來,又有人在烏山建先薯亭,緬懷“甘薯之父”陳振龍的豐功偉績。直到今天,徜徉於福州某一條街巷,或許還能聽到老人講述他的掌故。為感念金巡撫,番薯也多了一個閃光的名字:金薯。

看似平凡的番薯,卻隱藏著許多有趣的秘密:

番薯個頭大小各異,而芽眼數量卻幾乎相同。論理是個頭大的先萌芽。其實不然。個頭大的,萌芽反而緩慢,稀疏的幾條,胖嘟嘟的,呆頭呆腦,像患了小兒麻痹症。

晚薯萌芽比早薯快,所以薯種多從晚薯中挑選。健壯、修長、根短小、個頭中等,無病蟲害、皮膚光滑、生於壟邊的番薯,作為首選。此類薯種萌發的芽,又多,又白,又壯,又整齊,令人歡喜。

被選為薯種是幸運的。主人把它當寶貝,裝入木楻或水缸,蓋過新鮮的鬆針、穀殼或米糠,又叮囑家人:凡是喝酒的,誰也不得接近它。它害怕酒味。酒味會使它迷醉,潰爛不堪。

立春之後,開始育薯種,類似母雞孵小雞。選個溫暖的日子,在菜園裏壘座圓台,鋪一層圊肥,蓋一些細土,柔軟、溫暖、肥沃,活像人工胎盤。

育薯種不像孵雞蛋那樣簡單,隻要能享受到母雞的體溫就行。它喜愛的姿勢有兩種:豎擺、斜擺。當然也可以橫擺。不過,稍有常識的人是不會將它橫擺的。豎擺的薯種萌芽多,也整齊,但纖弱,不受歡迎。唯獨斜擺—前一個約45°擺放,即薯蒂、薯背向上,薯尾、薯腹向下,後一個依樣擺著,濟濟一堂,萌芽才會如意。擺好了,撒些土糞,以稻草為被褥,以塑料薄膜作外衣—有如這個春天長出來的第一朵蘑菇,說出來的第一個童話。

大約一個月,薯種開始萌芽,嫩嫩的,紫紫的,像可愛的小精靈。它們探頭探腦,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

在和煦的春風裏,薯芽迅速生長。蔥蔥蘢蘢,從圓台裏簇擁出來,仿佛芳心蕩漾的少女,要遠足,要尋覓歸宿。這時,務必把它剪了,將它“出嫁”到田園裏,成全它“做母親”的美夢。

雖說“番薯不怕羞,一直壓到秋”,但最好的時節是小滿、芒種。這兩個節氣的雨,似乎明白薯苗的心事,淅淅瀝瀝,下過一陣,就歇息。日頭知趣地躲開,半天也不露臉—即便露臉,也隻是開些溫和的日頭花—幾多朦朧,幾多羞赧,像一群禮儀小姐,奉命點綴,很快又匿影藏形。趕緊坌地、整壟。趕緊割了薯苗,壓入地裏。

割薯苗是細活。細長的薯藤從田園裏摟回來,堆於走廊或大廳。搬來矮凳,坐在它的麵前,或臀下壓一把草鐮,或腳拇趾與中趾夾著鐮刀。刀口向上,尾巴翹著。抽過一條薯藤,雙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它。從尾部開始,向下輕輕一壓,再輕輕向前一推,割下一莖,便是薯苗。尾部較嫩,可稍長些,四五節,其餘部分三四節。有的也用剪刀剪。割好或剪完的薯苗,用稻草捆起來。每捆100條,稱之為“一把”。一把薯苗能壓多少地,人們心中有數。鄉親們在描述某處番薯地麵積有多大時,往往就說“幾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