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遙遙望白雲(一)(2)(1 / 2)

留守在家的母親妊娠反應厲害,別說無法出工,就是去食堂提飯罐的力氣也沒有。隻好托鄰居的“細弟婆”捎帶。但食堂堂長堅決不肯。那飯本來就少得可憐。大人一天的份額僅8.43市兩(沒有戥子,隻有杆秤,尾數0.43市兩怎麼稱)。小孩更少,一天隻有2市兩。即使領回來,也僅夠塞牙縫。看著年僅四歲的大哥餓得像霜打的茄子,軟塌塌地垂淚,絕望的母親反鎖門窗,掛起背帶,意欲自縊!所幸大哥拚命呼救,“細弟叔公”撬開泥籬牆壁,把母親從死神手裏搶了回來。

“白妹姆”勸大哥別哭。“我不哭。”大哥期期艾艾,“我餓。”

“白妹姆”轉身離去。沒過多久,她拿來兩個熟番薯,一個給大哥,一個給母親。番薯不大。大哥兩口就把它吃了。母親還把它握在手裏,噙著淚看正在舔嘴唇的大哥。“白妹姆”勸母親趁熱吃下。母親沒有動口。那兩個番薯是“白妹姆”跑去生產隊地裏偷摳的,差一點被人逮著!

過了幾天,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姑姑回來。這是她首次歸寧。可她哪裏知道,娘家這邊隻剩下一些幹薯葉。母親向當食堂保管員的鄰居借來半米管,約三市兩的大米,再加些幹薯葉,像豬潲(shao)一樣熟,款待她。她吃得津津有味,還說:“好久冇吃這麼飽。”

到了允許私壓番薯的年代,捋完番薯葉,即可掘番薯。較遠的,一天隻能擔回一兩趟。稍近的,一天可擔回五六趟,甚至更多。扁擔“嘎吱嘎吱”地響,猶如爆米機搖動的叫聲。仿佛那叫聲可使堆於牆腳的番薯膨脹起來,迅速變成小山似的。

不過,有個地方的番薯很少擔回家。那是一個奇特的地方。奇特在它的名字:三個石;奇特在它的土壤:如土糞,疏鬆,肥沃;奇特在它的番薯:由於山高,風透,薯蔓總是長不了,像鬆鼠的尾巴,矮叢,呆立。如此模樣,若在別處,番薯必定小得可憐,而在那裏,卻是另一番情景—碩大,表皮極薄,近乎無皮,光滑,幹淨,宛如清洗過。隻需選個好天氣,直接擦成絲狀的番薯米,曬於廣大的山岩,當日即可收起。若刨成片狀的番薯錢,那就更省事了,可一邊掘,一邊刨,撒在地上—也許你會嫌它髒,不瞞你說,那才是好東西,不沾土,易熟,甘甜,綿軟,可口。

番薯最好在冬至之前掘回家。它怕霜凍。若遭霜凍,露頭的番薯就會腐爛,要是戧地—地麵冒起冰錐,深藏土裏的番薯也會爛掉。即使不爛,掘起來,擦成絲,清洗出來的澱粉,也不會有多少黏性。由於忙不過來,許多番薯不能及時掘起。

父母疲於奔命,收斂了笑意。我們天天都在他們冷峭的麵前,領受那些沒完沒了的“家庭作業”:撿番薯、洗番薯。

那個時候,洋油、洋火、胰皂十分緊缺,一律按月按戶分配。家口少的還能湊合,像我們這樣的大家庭,難免捉襟見肘。最缺的是洋油,常常向供銷社預支。而預支總是有限的,常常點油桐籽照明,摸黑做事。

我總想在天黑之前趕完作業,一來可節省洋油,二來可避免夜晚洋油告罄,不能如願,翌日上課時被罰站,放學後又被留下。於是,常常趁天色還朦朧,父母還沒回家,站在窗台前寫作業。嵌在土牆裏的窗台,與我的肩膀等高,寫字時,必須稍稍踮腳。窗台由四塊大小不同、厚薄不一的木板鋪成,高低不平,沒有篋蓋的鋪墊,那是寫不了字的。而篋蓋為梧桐板,紋理稀疏,木質欠硬,筆畫稍重些,就會刻入其中。

有一天傍晚,扁擔的叫聲越來越響了。我本該立即收攤,由於作文尚未結尾,才搜索到一些自以為會贏得老師讚賞的好詞好句—被畫上紅色波浪線,或在班上朗讀,或張貼於學習園地。我正亢奮於這樣的臆想,奮筆疾書。父親已通過最簡單的語言—倒番薯的轟響,傳遞對我的不悅。那響聲勝過冬雷,從木楻裏跳出來,滾入木條窗欞,激蕩著我的耳膜。父親的動作從未如此沉重。我趕緊收起作文簿,推進篋蓋—慌亂之下,書篋脆弱的榫眼裂了!我又將書篋夾於腋下,像母雞守護小雞一樣守護書篋。

我仔細觀察過,全校五百多人,用書篋的僅三個。與其他兩個相比,由於材質的關係,我的書篋最輕—隻是尺寸偏大,做工也粗糙。尤其是篋(p3n),極不牢固,掉落過多次。每次都是我自己找些舊鐵釘,將它複原。

釘彎的鐵釘,拔不出來的,也就鉚在上麵,像曲張的靜脈,極不雅觀。但我並沒有感到委曲,也不覺得低人一等。它給了我這樣的暗示:命運就像書篋的篋,無論怎樣,最終都掌握在自己手裏。

父親終於走進漆黑的房間。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我從他沉重的腳步聲中,預感要來一場暴風雨。我倚於牆邊,迎接父親的懲罰。隻要父親不摔書篋,不撕書簿,任何方式的懲罰,包括抽打、責罵、不準吃飯,乃至於不準上床睡覺,我都願意。

“作業,作業,隻知道做作業,作業能填飽腹老嗎?趕快去撿番薯!”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那是一種被理性控製的惱怒,也是一種無奈,現實生活製造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