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鼎之前,母親極認真地,翻來覆去,揀出番薯米蟲。但是,每頓都要煮一大栲栳,著實難以揀盡。吃飯時,難免會發現幾條煮熟的蟲子,幹癟,煞白,令人作嘔。我隻是皺著眉頭,把它當作篾屑之類的雜物搛出來。唯獨妹妹會尖叫起來,再也不吃了。
然而,隻有番薯米,隻有這些蓬鬆而膩味的番薯米,才能填飽我們的肚子。質量和口味並不重要,數量和體積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顧得了上頓、顧不了下頓的時候,父親也會籌借一些錢,去埔埕糴些番薯米。怎能裝滿那麼大的麻袋?父親順道去他生母家歇腳時,生母口口叫囝,聲聲喚命。千方百計煮了點心之後,還要伺機拿些番薯米,稍稍喂飽那兩條依然饑餓的麻袋—做賊似的。畢竟她不再當家,她家的溫飽也成問題,也怕家人有意見。
八
長期單一的番薯飯,使人有些厭食。“幾時不再吃番薯米,能吃白米飯配鹹帶魚就好了!”這是我爺爺一生的最高企盼。這個可憐的願望,最終也消逝於1976年的寒冬。
我當然也想吃米飯。能吃上米飯,是一種奢求。隻有來了客人,母親才舍得從蓋得嚴實的米桶裏,量出幾管米。烀好。盛在飯缽裏。飯缽顯然是兩重天地,一邊為白米飯,一邊為番薯飯,類似當年的德國,柏林牆的西邊是發達的,東邊是落後的。飯缽雖不存在有形的樊籬,但存在無形的樊籬—大人的監視,家庭的規矩,同樣難以逾越。不過,有的客人會在盛飯時,有意把兩種飯拌和起來,讓有限的米飯與大家共享;有的客人也會在母親為其盛飯之際,搶去飯勺,勻出部分米飯,另外盛些番薯飯。
有時我也會趁盛飯之機,偷偷刮些米飯,埋進碗底,蓋過番薯米,把臉貼近碗麵,小心運作手中的箸,撥出幾粒米飯,配番薯米飯。母親不覺莞爾,或瞪一眼,或努一嘴。這是她對我的警告,也是掩飾她內心的尷尬。
客人離桌後,母親即把剩餘的米飯抖動蓬鬆了,均分給我們。
唯獨生病,吃米飯才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有一天,我和幾個弟弟放學回來,那個烏黑的小沙銚正在灴糯米粥,香氣四溢。我們不約而同地圍坐在茶爐旁,儼然一窩嗷嗷待哺的雛燕。母親正忙於做飯。我拿起湯匙,抖動著說:“試試看,熟了沒。”母親沒反應。我以為她默許,飛快舀出一湯匙半生不熟的米粒,邊嗬氣,邊吸食。母親終於發話:“囝啊囝,你妹生病,已經餓了兩頓,米粥是給她吃的。試吃,幾粒也就夠了吧!”我尷尬地舉著湯匙,依次遞到幾個弟弟嘴邊,讓他們都分享幾粒……
直到1981年高中畢業,我的三頓幾乎都是番薯或它的衍生產品。當寄宿生那幾年,有時一周也會夾帶兩三斤大米—這些可憐的大米,大多是母親硬著頭皮向鄰居借的。我極省儉地度量著,每頓抓一小把,放在飯罐底下,蓋上番薯米,或拌入番薯米當中。加米的番薯飯味道真好。不過,最好吃的,還是飯罐當中—黝黑的番薯米底下的那塊圓形米飯。其狀如白粿,色澤微黃,仿佛茶油煎過,又香又甜,似餅非餅,清爽可口。直到現在,偶爾相聚的同學還會在擺滿山珍海味的酒桌上,集體回憶那塊米飯。
九
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夢裏想的,汗裏滴的,碗裏盛的,都與番薯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