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遙遙望白雲(四)(1)(2 / 3)

“山逐寒雲斷,天隨暮靄低。”山路僅僅高長,僅僅彎曲,並不算什麼,最糟糕的是,路麵有許多石子,像小滑輪,稍微不慎,就會滑倒。一旦滑倒,說難聽一點,那叫:“連骨頭都沒地方找。”陡峭也是可怕的。有的路段跟梯子似的,可比華山天險,高個擔炭都怕炭簍後碰,何況我。尤其是“龍崩”那段路,由於山體曾經大麵積滑坡,亂石成堆。雖有好心人在那裏整理出一條小路,蜿蜒下來,但窄處無可展足,高處又要半蹲下行。每塊石頭都像將要掉落的老牙,看似穩固,實則不踏實,散落其上的石子,更是暗藏的機關。即使空手途經那裏,雙腿也會發抖。再說,炭簍體積那麼大,裝滿,擔不動,沒裝滿,又不結實。真是左右為難。隻好用筥裝炭,筥繩好辦,想結多短就結多短,想結多長就結多長。我把筥繩結到最短,擔在肩上,仿佛兩個大金瓠。而我的人呢,則像金瓠架的一根木柱,鬥笠便是一片金瓠葉。有的人擦肩而過,又回頭注目,搖頭晃腦,表情古怪。

走到半山,跨過橫在路中脫皮的大枯樹時,腳底打滑,還好沒有倒地。但是,魂魄跑走一大半,心髒跳到喉嚨上來,雙腳哆嗦打個不停,幾乎要跪下—好不容易,挪了幾步,來到一塊岩石上。“啪達”一聲,蹾下擔子。岩石廣大而平坦,表麵微白,散落其上的枯枝敗葉,曆曆可數。眼前有一條樹根,約一拃長,彎彎曲曲,略顯濕潤,暗紅色,酷似剛剛掘出的小鬆樹根,隨手撿起把玩,看似靜止的它倏地仰頭,伸出挑釁的信子,猛撲過來—原來是條小蛇!虛驚一場。剛上山時,父親提醒過我,山林裏,蛇多,蜈蚣多,要小心一些,不撩惹它,就會相安無事;有一種俗稱鬆樹根的蛇,最喜歡呆在山路中間,比眼鏡蛇還厲害,別踩了它。小小的蛇竟有如此高超的偽裝本領!

常言道:“大船有大浪,小船有小浪;力大扁擔硬,力小扁擔軟。”扁擔怎麼不體諒弱小的我?肩膀被扁擔壓得通紅,磨得發燙,火烙似的。口也黏稠,喘不出氣來,硬撐到一個叫油麻坪的地方。有個同學家在這裏。我曾經去過他家。他的命真好,高中一畢業就補員,有了舒適的工作。也許他的父母還認得我。本想到他家喝茶,又不好意思,隻在他家的後山上,一邊看著繚繞的炊煙,一邊舔著幹燥的嘴唇。日頭像灶膛噴射出的火舌。被火舌舔過的石階蕩漾著一陣陣熱浪。麵對熱浪,我神誌恍惚。路邊枯草蒸騰的刺鼻異味,褲腳散發的不知從哪裏沾來的野貓臊味,使我難以呼吸。仰望天梯似的山嶺,所剩無幾的力氣,似乎被誰偷了,邁不開腳步,斜靠於嶺邊的杉樹頭,在一小片斑駁的樹陰下,“吭哧吭哧”地直喘粗氣,淚汗俱淌。怨恨命運。怨恨暑熱。怨恨山嶺。怨恨扁擔。怨恨沉重的擔子,真想甩了它,永遠—甩了它!

風,一絲也沒有。若有力氣,我會呼喚風的。敞開衣襟,鬥笠當扇,被汗水浸透的鬥笠帶子,也濺出汗水來。體內所有的“水龍頭”完全失控,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如同虛脫,俯首可聞燉蛋般的心跳。

這時,上麵下來一個人,奔奔跳跳的,像活潑的小白兔。他那白色的確良襯衫敞開著,隨風飄動,又像一隻白鷳在亮翅俯衝。他還和著樹林裏畫眉鳴叫的節奏,打起悅耳的響指,吹起歡快的口哨。

第六感覺告訴我,一定是他。他家在炭山對麵,也就是坑頭自然村,我的爺爺和父親曾經壓番薯的地方。他在一個相當體麵的單位工作。今天,他回家—不,應該說衣錦還鄉。因為包括坑頭以外的幾個自然村,總共一千多號人,就他一人通過考試,下一條嶺,上一條嶺,下一條嶺,再下一條嶺。曲曲折折,坎坎坷坷,走出小山村,來到鄉親們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的縣城。按鄉親們的話說,那叫吃“皇糧”。鄉親們羨慕得眼珠都快跑出來。

他離我還遠,想必不會注意到偎於杉樹頭的我,趕緊戴好鬥笠,壓低鬥笠邊沿,頭伏於膝蓋假寐,如同受驚的鯪鯉,縮成一團。以為他會繼續奔跳著,箭步而過。可他偏偏停下,輕叩我的鬥笠,看我沒反應,又翻起我的鬥笠,見我睡著,一邊輕聲“喂喂”,一邊扳動我的肩膀。我抬起頭,眯著眼睛看他。他先是一愣,繼而曼聲喊道:“家恬—”彼此相視無語。“怎麼,你也燒炭?”他好像隔著一座山跟我說話,分貝有點高。“嗯。”我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唉!”他長歎一聲,往前走幾步,又回頭看我。我也看到他那憐憫的目光,白淨的臉蛋,蔚藍的背心,雪白的襯衫,體麵的公文包,鋥亮的涼皮鞋,背在身後的那頂麥秸草帽,以及上麵的鐵路標誌和“南昌鐵路”字樣……

忽然,記起小時候唱過的山歌:“前山高來後山高,前山後山兩把刀,一把刺進雲霧裏,一把插入我腰間。爬上一山又一山,一山放過一山攔,前山是虎後山狼,一步更比一步難。”喉嚨仿佛著了火。艱難地向上蠕動,終於發現一泓水。水從石頭上流下,腦海裏閃出家中櫥門所刻的兩句詩:“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細看,石頭表麵不乏厚厚的青苔,爬蟲般的水垢。水流極細小,幾乎覺察不到流的態勢、力量和動感,倒像鼎裏潽出來的泡沫,跟我一樣,有氣無力。哪有王維筆下的那種美感?水泓又淺又渾,底下是爛泥,可見蠕動的水蛭和別的水蟲;四周布滿零亂的牛羊蹄印,一坨新鮮牛屎的旁邊散落著一粒粒橢圓形的羊屎,牛羊滯留的臊味聯合它們排泄物的臭味,似乎在共同捍衛它們的領地。牛已遠去。羊已遠去。口渴令我顧不了水質,摘來幾片菝葜葉,折成小飲杯,先用它蕩開水麵穢物,再舀些水,盡管有濃重的異味,燙如開水,總算解渴了。繼續呈“之”字形向上蠕動。“諸娘生囝不如擔擔上嶺。”對於這句俗話,此時此刻,我有了真真切切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