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夜宿深山
昨天下午,第二窯起火。他們擔炭回家。我留在山上,負責看寮、添火。這是我頭一回獨處深山老林。
父親即將動身的時候,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其實我怕得要命。
落日離對麵的山頂還有兩三丈高,我先填飽肚子,讓飯為自己壯膽。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覺天暗得奇快。暮色像中彈的野豬,火速撲到眼前。那些曾令我驚恐得不能入睡的故事,也開始蠢蠢欲動,從記憶深處鑽出來:土匪寨,好幾個擔夫逃跑,摔下懸崖,化作森森白骨……
懸崖就在不遠處。
可恐可怖的故事還有:在這附近,曾有幾個燒炭人,為排遣夜間寂寞,常常湊在一起彈琴作樂。有一次,彈至深夜,忘了“送”,各自回寮。人去寮靜,時而鼎蓋在動,時而碗箸在動,時而湯匙在動,時而飯勺在動,騷動聲不斷。三更半夜,這些異常的動靜,是很嚇人的。傳說夜間在野外彈琴會引來鬼怪,收場時,務必彈一首專門的曲子,送走鬼怪,否則它就徹夜不歸,騷擾人。故有俚語:“未學彈琴,先學送。”
老人常說的那些山精樹怪,也從記憶深處跑出來,興風作浪。最可怕的山精,當然是山魈。至於樹怪,也跟山魈一樣,它的厲害沒人見識過,真相也沒人揭示過,純屬臆想,各執一詞。有的說,樹怪白天類似鸚鵡,學叫人的名字,那是不能應的,一應,就會跟著它走向不歸路。所以人在山間,彼此不得喊名字,隻能一個人呼“喂”,另一個人應“哎”。有的說,樹怪喜歡夜間捉弄人,時而砍樹,時而破竹,時而滾石,時而又……
天越黑,聯想越多,越害怕。
給貓灶喂飽柴禾之後,搬一大堆幹柴,備在貓灶前。抱來一塊大石頭,又撿了七八個小石頭,和大、闊嘴斧一起放在枕邊。床前還放一根木棍,那是青岡,鐵棍似的,又硬又重,像迎接一場戰鬥—不知道我的敵人是誰。是自己?是暗夜?是突如其來的野獸?還是悄然出現的鬼怪?準備這麼多武器,心裏仍不踏實。又想點洋油燈。隻要炭窯在燒,放射出來的光亮足以照明,就不點洋油燈。可今晚不能不點。隻是洋油所剩無幾,隻好把亮光調到最小,像一隻浮翔的流螢。光,向來是神秘的,即使是微弱的光,其作用也不可低估。我相信光,相信它能驅散黑暗與邪惡;我相信燈亮著,希望猶如睡蓮盛開,燈滅,一切告吹—而此時,我透過昏暗的燈光,看著那些武器,不覺莞爾。
最先惹惱我的,是幾隻花蚊子。前幾個晚上,就有這種蚊子,但沒這麼多,這麼密集。蚊子好像跟我有仇,下手很快,叮咬很凶。打開寮門,反複甩動衣服,才把大部分蚊子驅出寮外。然而,畢竟寮門、寮壁均為草編,彌合再好,也有蚊子可鑽的縫隙。
何必為蚊子煩惱,跟它們糾纏不休?還是看看書吧。書可吸收我的心理壓力,能轉移我的注意力。《高考複習大綱》帶來這麼久,一直沒打開過,成為聾子的耳朵—擺設。我喜歡哲學,喜歡辯證法。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命題,叫我冥思苦想。而蚊子卻不容許,乘機偷襲,我的脖頸、臉頰、耳朵、額頭和手臂,所有裸露的部位,都是它們襲擊的目標,都是它們饕餮的美餐。隻得放下書,用被單把自己裹成繭—很快悶得一身汗涔涔的。令人驚訝的是,蚊子針狀的口器,居然刺透被單,紮入我的肌膚,抽去我的鮮血,留下長時間的疼痛和奇癢!在與蚊子的周旋中,與蚊子的較量中,我是最終的失敗者。在小小的蚊子麵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奈。真想不通,人類可以應對虎豹豺狼之類的猛獸,卻奈何不了蚊蠅虱蚤之類的小蟲,還有肉眼看不見的病毒!
我沒有信心堅持。畢竟堅持下去,也是無謂的—燒炭是權宜之計,不可能終身以此為業,遲早要另尋出路。
寮頂忽然“沙啦沙啦”作響。我有點怕,舉起大打去,響聲驟停。響聲又作。嗬斥一聲,不停,反而更猛烈,想鑽下來,找我較量。我坐起來,左手拿大,右手握斧頭,毛孔擴張,頭皮發麻。
貓灶的火焰越來越小,必須添柴。再怕也要出去。我知道,獨處深山,金屬聲響,最能壯膽。舉起大,對著身邊的那塊大石頭,猛打幾下,以手腕的發麻,換來些許火星和火藥味。火星,響聲,火藥味,成了我的親密戰友。怯怯地,飛快地,添了柴,鑽回寮裏。
熱鬧隻屬於夏蟲。剛剛睡著,又被吵醒。蚊子始終沒有放棄對血的渴望,對我的襲擊。睡去,醒來;醒來,睡去。熬到天亮。
父親到山上,我問:“昨夜寮頂沙啦沙啦,是什麼聲音?”
“應該是老鼠。”父親輕描淡寫地說。
老鼠?我怎麼會被一隻老鼠嚇成那樣?
[8月8日]擔炭回家
今天,首次擔炭回家。擔炭幾乎都用炭簍。前兩天編了幾擔炭簍。阿文、阿革不會編。我也不會。全是父親和二哥編的。編炭簍跟編匾、編筥、編籃、編畚箕、編鬥笠一樣,大多從小由大人手把手教出來。聰明人亦可無師自通。比如二哥,隻看別人怎麼編,先記在心裏,再回家嚐試。不遠處就有毛竹,砍來就是。難的是劈篾、編簍。父親和二哥很講究,力求篾片厚薄、寬窄一致,炭簍方格、大小一致,盡管炭簍不回收,多為一次性使用。炭簍像放大多倍的蠶蛹,立起來,跟我的個子差不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