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清朝,福州一閨秀,家中經營幹貨,從小常吃埔埕李鹹。長大後,她移居美國,多年未吃李鹹。妊娠時,她想吃埔埕李鹹,婆婆托人來福州買。她一看李鹹成色,就覺得它不正宗,吃了一粒,核子啐於手心,“絕對不是埔埕嘉應子。正宗的埔埕李鹹,色澤紅潤,紋理細密均勻,好像有圖案,味道也特別,可纏住舌尖,核子扁而圓,有一圈小小的脊突,很像流蘇。”她說得有板有眼,不容置疑。婆婆又托人來埔埕買。她終於找到記憶中的李鹹味道。滿月後,她發現自己臉上有黑斑,想到李鹹具有淡斑功效,連吃四五個月,每天兩三粒,黑斑完全消失。於是,她把埔埕李鹹作為養生食品,日啖一粒,直到年逾花甲,她仍然葆有凝脂般的容顏。
前不久,我又聽鄉親說,他的一位閩侯好友,因額頭生了一顆老鼠奶,想盡辦法,除了又生,生了又除,屢除不絕,好生煩惱。鄉親心想,李鹹可淡斑,或許也能除老鼠奶,便送去幾斤李鹹,囑他每天吃五六粒。果然不出所料,僅過一周,老鼠奶就脫落了,且不再生。
取三粒李鹹與一個蘋果燉服,治咳嗽效果好。
……
多麼神奇啊,李鹹!仿佛隱匿草野的智者,神通廣大,卻鮮為人知。
論理,埔埕李鹹也應該叫那個美麗的名字:嘉慶子。而它卻另有芳名:嘉應子。可能是因為清朝那個嘉慶年號,避諱的緣故。
埔埕李鹹致密的紋理,蘊含美感,蘊含情意,蘊含甘甜,蘊含艱辛,蘊含傳奇,蘊含哲理。值得細細咀嚼。何止身懷六甲的女人,飽經滄桑的男人,無論誰都能品咂出千種風情,萬般滋味。
十
曬完李鹹,給李園鬆土、施肥之後,整個村莊像李園一樣進入休憩的季節,享樂的季節。
正要做飯,發現米缸沒米。誰也不會發愁,拎出一祈袋李鹹。大概三五斤吧,來到街上。隨便走進一家米店,都能換來一堆大米。行情最好的是1948年,一擔李鹹可換13擔大米!走親戚,隻要用方巾包一抔李鹹,就能把體麵撐得像熟透的李子那樣好看;娶親,隻要賣掉八九擔李鹹,坐著轎子的新娘,就能興高采烈地來到洞房裏;起厝,隻要稱出十多擔李鹹,就能使夢中的藍圖拔地而起……
演戲,是埔埕人對李子豐收的慶賀,也是他們最喜愛的文化盛宴。各家各戶紛紛捐款,請來戲班演戲,白天演,夜晚演,持續一兩個月。那是埔埕的狂歡節,鄉村的嘉年華。
長期以來,埔埕所呈現出來的,始終是一派繁華的景象。走進埔埕老街,仿佛置身於唐宋的時空,明清的時空,古老而又充滿生機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從黛青的瓦楞,斑駁的牆體,窄小的柴扉,凹陷的門檻,無比光滑的石頭路襲來……
那光滑的石頭路,光滑的鵝卵石,宛如熟透的李子表皮,細膩而晶瑩,出神入化,即使現代最先進的打磨機器,恐怕也難以企及。那些石頭是神奇的,發高燒的小孩在石頭上躺一會兒,即可退熱。所以有人願以不菲的價格,購買因街道改造撬起的石頭,置於豪宅,裝點門麵。那些石頭,與其說是悠悠歲月打造出來的,不如說是李子、李鹹,它們一顆顆一年年滾動摩擦出來的—沒有它們,恐怕不會有那麼多清閑的時光,那麼多悠然的步履,那麼多清脆的木屐聲,從街頭滑到街尾,又從街尾滑到街頭,彙成一曲悅耳的交響—彙成一個“小香港”的美稱。
十一
誰也想不到,埔李會在1970年那個生長希望的季節,遭受滅頂之災:砍伐!
寧靜的埔埕,忽然湧進一幫生硬的麵孔,仿佛不期而遇的寒流,許多如花的笑靨萎縮了。—那些人要在這個陌生的村莊,麵對陌生的百姓,陌生的李樹,陌生的李園,陌生的土地,貫徹他們自己也覺得陌生的上級號召:“以糧為綱,全麵發展。”
沒錯,埔埕人的口糧無法自給,依靠政府回銷糧度日。缺糧的表象是人口多、耕地少。而本質是缺水。盡管大樟溪近在眼前,就在村莊腳下奔流不息。
正因為如此,埔埕人要栽李,使所有的園地變成糧倉。
正因為如此,有些人想獨辟蹊徑:移李上山,改園造田!
我也願意相信,那些人的心是好的,願望是好的。
然而,埔埕人不能理解,更無法接受那些人所謂的好意,牢騷滿腹,咒罵四起。麵對兩個強硬的機構:移李上山工作組、改園造田指揮部;麵對具有同等威懾作用的手段:進學習班、批鬥、勞改。最終,跟李樹一樣老實的大隊幹部屈從了,跟李樹一樣老實的埔埕人沉默了。
最後,幾個人提著鮮血似的紅漆,進入李園。他們手中那幾支蘸著紅漆的筆,像點燃的火把,燒了一株又一株李樹,燒了一座又一座綠色宮殿;像審判長手中的朱筆,輕輕勾勒一下,就是一個宣判,就是一種速死:三天之內,全部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