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依依墟裏煙(四)(1)(1 / 3)

放牛

那個年代,牛是農民耕作最主要的役畜,也是許多人家極重要的經濟來源。家境稍好的,都有一兩頭牛。放牛的人自然也多—或是喪失勞力的老人、殘疾人,或是窮苦人家的小孩。無學可上的父母,跟許多同齡人一樣,也放起牛來。

每每聆聽父母講述小時候放牛的生涯,總是感慨係之,唏噓不已。

父母出生於20世紀40年代初。生不逢時,其命運可想而知。

先說父親的放牛生涯。

父親的生父是個賭鬼(恕我無禮),居然把10歲的父親賣了做賭資。

父親的養父,即本人的爺爺,雖也賭博,但相對理智,仍顧家,隻是被風氣所染,加之有婚無育,無所指望,未能免俗罷了。而他呢,鬥大的字識不了幾個,但看重讀書;疼愛小孩也是有名的,父親沒來幾天,就將其帶往壟麵壪的一位叫雍庚的私塾先生家裏,懇求收為學生。後因人數太少,開不成學。那個年代,牛是農民耕作最主要的役畜,也是許多人家極重要的經濟來源。家境稍好的,都有一兩頭牛。放牛的人自然也多—或是喪失勞力的老人、殘疾人,或是窮苦人家的小孩。無學可上的父母,跟許多同齡人一樣,也放起牛來。

第一年,父親到雙樹下,給阿舉放一頭母牛。工錢為通價,即放一頭牛一年,牛主給一擔幹穀、一擔番薯米。古詩畫裏雖有牧童橫笛牛背優哉遊哉的描寫,其實,放牛囝幾乎是享受不到這種快樂的—哪位牛主會允許其騎於牛背作樂?父親大多放牛於厝邊附近的路旁、水圳和田塍。早上放出,晚上牽回。中午有時牽回,有時拴於野外—當然是靠近人家的地方。因為常有老虎、天狗、黃猺出沒,襲擊牛羊。最常放牛的地方,當屬附近的油茶林,內有許多牛們愛吃的草,也是放牛囝尋歡的迷宮。若有伴,就玩捉迷藏之類的遊戲。若無伴,就爬油茶樹,當一隻棲息的小鳥,或閉目養神,或跟遠處放牛的人對唱山歌。油茶成熟季節,油茶林裏的草被鏟除,不高興的是牛,最高興的是放牛囝—可把牛放於附近,自己學做斑鳩,悄悄鑽進油茶林,迅速撿些茶籽—並不貪多,一兩抔,裝滿口袋就夠了。等到回家時,跑去雜貨鋪,兌換糕點、瓜子或花生;邊走邊吃,好不愜意。隻聽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父親吃瓜子、花生卻也如此,真是聞所未聞。瓜子雖不飽滿,但其表麵的鹽花頗有味道,撒幾粒入嘴,慢咀細嚼,直至無味,連殼咬細,吞下。吃花生亦然,一概舍不得皮殼。山花爛漫的日子,野果成熟的日子,桃軟李紅的日子,花生結莢的日子,番薯落地的日子,放牛囝的樂趣會更多些。而能給父親帶來歡樂的,僅有山花、野果。父親老實,對別人栽種的東西,僅有覬覦之心,絕無偷竊之膽。然而,一天傍晚,父親剛到家,僑庚、矮二兄弟,就像傳說中的惡鬼“高哥、矮八”,氣勢洶洶而來,僑庚攥著一把軟蔫蔫的花生藤,矮二拎著一串麻繩,不問青紅皂白,惡聲惡氣地對爺爺說:“要吊你那死囝!”爺爺莫名其妙,驚訝地問:“他怎麼啦?”僑庚一邊抖動手中的花生藤,一邊妄言:“不要吃青草假甜,你還不曉得你那死囝做了什麼壞事?”爺爺滿腹狐疑:“他偷拔花生?你們親眼看見?”僑庚一口咬定:“還要親眼看見?整個下午,就你那死囝放牛經過花生地,不是他偷拔的,難道還是鬼?”爺爺喊出躲在廚房角落裏觳觫不已的父親,厲聲質問:“你到底有沒有偷拔花生?”父親怯怯地說:“沒有。”爺爺又問:“當真沒有?”父親緊咬嘴唇,剛毅地點了點頭。爺爺說:“如果你們一定要誣賴,要吊人,那就吊我吧。”不等爺爺話音落下,矮二就揮起麻繩,衝過來,當著父親的頭摜下,幸好被爺爺的手臂擋住。武功高強的爺爺隨即拉開捍衛的架勢。僑庚和矮二見情勢不妙,悻然退去。翌日,真相大白:前一天下午,父親牽牛路過那花生地後,有個叫密庚的小孩(後來成了我的舅舅)去那裏偷拔了幾叢花生。密庚的父親當時是保長,掌握生死予奪之權。僑庚和矮二能不噤若寒蟬?事後,他們不來道歉半聲,爺爺也沒去理論一句。

第二年,父親到大溫洋,給肥三放一頭牯牛。牛個頭不大,雙角張而曲,觺而壯,天生一副好鬥相。它從不服輸,可謂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每次出去,別說遇上其他牛—無論是牯的、母的,還是大的、小的,即使遠遠望見半縷牛影,隱約聽到一聲哞叫,也會昂起頭,睩起眼睛,豎起耳朵,撅起鼻翼,打起響鼻,尥起蹶子,掙脫韁繩,狂奔。父親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捯不回來,反被拉倒在地。有一天,父親與東安的虎庚、玉田的阿弟各牽一頭牯牛,在一個叫暗壪的地方,碰到下郭的維雲、家歡等四五個放牛囝。為爭占地盤,雙方對罵一陣後,維雲耍起花拳繡腿,以為那三兩下貓行虎步,就能唬住對方。父親這方沒人會耍拳術,隻好使出最後一招—呐喊:“牛—牴哩!牛—牴哩!”生性好牴的牯牛,有了如此高亢的慫恿,如同引燃的炮仗,吱溜出去。雙方的牛瞬間混為一堆,牴來牴去,驚心動魄。雙方都在聲嘶力竭地為自己的牛助威。連山上勞作的大人也激動難抑,遠遠地招呼:“哎吔,姓陳的放牛囝跟姓郭的廝打起來了,快看,快看啊!”對方人多、個大,牛也多,七八頭,而且全是大牯牛,可謂人多牛眾。父親這方人少,個也小,真正具有戰鬥力的牛就一頭,顯然力單勢薄。“一拳難抵四手。”牴了幾下,父親放的那頭強牛抵擋不住,又使出慣用的伎倆:打滾—好像學過本地拳術地術犬法,旋風一般,貼著地麵,打轉起來,且轉且牴,且牴且踢。不一會兒,它完全喪失還擊能力,有如體力不支卻又逞強的拳擊手,抱頭挨打。眾牛自覺沒趣,各自散去。而人卻不服氣,又罵又嚗,越逼越近,終於扭成一團。毫無懸念,又是父親這方敗北。此事已過一甲子,維雲碰見父親,有時還會笑嘻嘻地問:“記得那次相牴嗎?”父親樂嗬嗬地答:“記得。當然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