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記(1 / 2)

深切的懷想

時間向來獨自趕路,無暇顧及流連的人們。懷想是對過往人事的敬意。沒有記憶的人不可能有自己的身份意識。我堅信兩句話:一句是,永恒的記憶便是現實;一句是,永恒的記憶在於未來。

如果說生活是一條永不枯竭的河流,那麼,它的源頭就是一件件農事,金豆粒一樣緊密排列的農事。

故鄉是萬物之源,是我永遠的心靈子宮、精神胎盤和情感臍帶。我越來越覺得身邊事物的可貴,無論它誕生,無論它消逝,無論它存在,都具有某種普遍意義—但凡令我上心的,我就有責任記述它們,客觀地記述它們,盡管很難很難。“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似乎可以這麼說,艾青這句名詩替我詮釋了全部的創作動機。

故鄉曾是活躍農事的大舞台。“一切過去了的都會變成親切的懷念。”誠如普希金所言,關於農事的記憶,它像種子和根,一直蟄伏於我溫暖如春的懷抱。即使現在,信步走近一個村莊,或沿著山區公路疾馳,一個寂靜到肅穆的村莊忽然躍入眼簾,有如路邊踔躍而過的野兔、雉雞或鬆鼠,也總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而不是陌生與畏懼。每當我聞到清馨的草木氣息,聽到昂揚的鳥鳴、蟲唱、雞叫、狗吠、牛哞、羊咩、風吹、水吟、孩童哭泣和“回家吃飯嘍”的呼喚,看到古樸的土房瓦厝、勒痕道道而光滑的老井和嫋然的炊煙,便擁有回歸父母身邊的溫馨;每當我見到烏黑的、細膩的,蓬鬆的,發了酵一般的泥土,便浮想聯翩—就那麼幾粒泥土,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代,不知多少人,在那裏,一季季耕,一季季耘,變魔術似的,翻來,覆去,種什麼,長什麼,讓人生存,讓人發展,多麼神奇,多麼金貴,真是:“土能生萬物,地能發千祥”,“土地是個金飯碗,世世代代吃不完”;每當我麵對成堆成垛的收成,便油然而生敬意—敬土地,敬農民,敬農事,敬農具,敬種子,敬莊稼,敬節氣,敬陽光雨露;每當我凝視精妙的農具,優雅的勞作,便聯想到神聖的文學之母、藝術之母……

然而,“無工不富”的呐喊早已淹沒“無農不穩”的嗟歎。徐光啟在《農政全書》中開鑿的“農本之渠”幾近壅塞,源頭活水日趨消瘦。“君知稼穡,則知懼。”“仕知民事,則知愧。”“士之本在學,農之本在耕。”這些命旨深遠的理念,漸漸梗阻,不能一以貫之。農耕文明所締結的人與田園之間如膠似漆的聯盟,變得越來越疏遠了。簡單地說,不少邊遠村莊的現實便是作家周大新《再愛田園》中那些痛切的比喻:“最初,人們隻是不再關心田園裏的收成,收多收少與己無關;後來,是像男人不再心疼自己女人一樣的不再疼她,任其貧瘠荒蕪;再後來,開始對她厭惡甚至有了恨意;最後,像那些對妻子不忠的男人一樣對她開始了背棄和逃離。”

“一切的路通往城市。”這位西方詩人的斷言千真萬確。許多村莊徒存形骸,像冇心的老樹—許多人放棄天倫之樂,放棄子女教育,放棄肥田沃園,急切、忐忑而又迷茫地湧入城市,僅憑一腔希冀、一心忍耐、一把苦力,幹城裏人不願幹的活,吃城裏人不願吃的苦,甚至冒著欠薪的風險,掙來一點無根又無源的工錢。水泥地、高樓、廣場、草坪阻斷了他們與土地的關係,與地氣的連接。他們每天麵對的不再是田園與種子,而是工地、車間或者其他;操持的也不再是鋤頭與犁耖,而是陌生的機械或生產線。中年以下的,農事常識、經驗與技能漸漸貧乏;中年以上的,土地情結也漸漸鬆懈。他們的稱謂變了,形象變了,思想觀念變了,生活習慣變了,謀生手段變了,生存狀態變了—農民隻作為一種身份—農民工而存在,僅與自己的特質有關,僅與自己的習性有關,僅與自己的故鄉有關,僅與自己的戶籍有關,而與現今的農時無關,與現今的農具無關,與現今的農事無關,與現今的農業無關。如果從長計議,德國哲學家本雅明那句不怎麼動聽的話,就值得思量再三了:“我們變得貧乏了。人類的遺產被我們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隻以百分之一的價值押在當鋪,隻為了換取現實’這一小塊銅板。”

於是,一個嚴峻的現實凸顯出來—留守村莊的,多為老人、婦女和小孩;精英分子—青壯年越來越少,已成稀缺資源,絕非剩餘或溢出。許多農事愈益潦草、日漸消失。許多農具賦閑於某個角落蒙塵生鏽。許多原始而奇異的農耕場景如花凋謝,如根腐朽,已成絕響—恐怕今後也不可能重現。大江東去,淘盡多少風物。紅杏深花、菖蒲淺芽時節,誰還能這般自覺:“想俺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遠鄉僻塢,有拋荒遊懶的,何由得知?”要想領略勸農花酒,隻能去看《牡丹亭》第八出了。尋找四時農事之美,務必回到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山水國畫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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