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又一個悶熱的午後,我邊抹去額頭上的汗水,邊走出那間八個床位大的小公寓。

對,是“走出”,不是“走入”。

沒什麼好奇怪的,我需要賺錢。別人最不願意出門做工的時間也就是我最容易找到工作的時間。自從高中畢業後,這種半工半讀的日子已持續了一年有餘,與其說習慣,倒不如用“麻木”來形容我現在的心態更貼切些。

是的,我早已麻木了這種悶熱,也麻木了每一日的疲勞。

在這一日複一日的麻木中,唯一清醒的,大概隻有我的兩隻眼睛。

我初中時的外號是“大眼妹”,高中時損友們更是變本加厲地戲稱我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這當然不意味著我長得像妖怪,事實上,我的容貌雖非沉魚落雁,用“清秀”二字形容倒也不為過。會被人如此取笑完全是因為眼睛太大了一點兒的關係。因為大,所以搶眼,也就間接造成其餘“四官”被忽視的後果。

眼睛大其實沒什麼不好,但是太“誠實”就不好了。特別是我這種一半時間在社會上打滾的人來說,一雙過分“誠實”的眼睛簡直就是致命傷。認真算起來,我前前後後丟了三個飯碗,還都得“歸功”這雙眼睛。

在咖啡店作女招待被更年期客人找麻煩,在日式燒烤店端盤子被變態老色狼非禮,以及在寫字樓當打字員被老處女上司無理訓斥的時候,這雙眼睛都很“爭氣”地替我“出頭”,不是流露出無比的厭惡就是惡狠狠的瞪回去,至於後果如何……請主人自理。有什麼辦法呢?眼睛是自己的,又不能向廠家投訴說因為質量“太好”想換一個。

好在我是個看得開的人,因此每次都能“毫無怨言”的接受炒魷魚的命運。隻不過……嗬嗬,半個月之內市麵上某大報紙的社會新聞版或大眾議論版一定會出現類似這樣的標題——“探討中下層員工的不平等待遇”或者“世風日下,顧客的地位高於社會道德觀?”

原因簡單,當兼職擬稿員也是我的財路之一。在得以“出氣”的前提下,銀行的戶頭裏還能有筆不大不小的進帳……我怎能不偷笑?

嗬,好象扯得遠了些,讓我把鏡頭重新拉回炎熱的午後。

七月天,一絲風都沒有,即使偶爾有那麼一丁點兒氣流的不規則運動,也隻能用一個詞形容——“熱浪”。

對了,忘了說明一下,我叫孟帆,是N大機械工程係的二年級學生,主修產品設計。而我上個月剛剛找到的假期工是在一間叫“諾亞”的酒店裏當接線生。每天幹八小時,中間有半小時休息。大概因為沒有和客人見麵的機會,至今為止工作一切順利。除了工作環境狹小悶熱外,每月八千塊的收人還算是頗為優沃的,特別是對我一個毫無經驗背景的新手來說。如果我計算的正確,拚兩個月下來,我下學期的生活費就有著落了。而且,這種獨立工作的模式也剛好符合我略微孤僻的個性……略微而已。

“諾亞”離我的公寓不是很遠,但是沒有直達的公車。我嫌轉來轉去的麻煩,索性從同係的朋友那裏折價弄來一輛半新不舊的腳蹬車。

一路上,我盡量揀陰涼的地方穿行,但用處不大。明晃晃的太陽即使被行道樹的枝葉遮去了少許,射在我光裸的胳膊上依然灼熱不減。我開始後海出門時粗心得忘了塗防曬油,看來今天回去後皮膚又要發癢了。

路邊的店鋪還是老樣子。這麼說其實很奇怪,因為我幾乎每天都要經過同樣的街道,這些店鋪沒道理一夜之間改頭換麵,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這麼想。或者我潛意識裏期待著某種改變也說不定。一種未知的,突然的,沒有預警的,有些刺激的改變……

半個小時的車程又在我的胡思亂想裏過去了,“諾亞”的大門就在眼前。

“諾亞”是家四星級酒店,門麵卻做得格外豪華,乍看像足了五星級。但內行的人隻要略微審視就會察覺這種金璧輝煌裏欠缺的品位。

我順著牆邊的小路騎進去,七拐八拐的繞到了工作間的後門。

不等我把車停好,一陣熟悉的尖叫聲朝耳膜直刺過來。我不僅皺眉,不知道妙紅又出了什麼狀況。我之所以如此肯定全因為妙紅獨特的音質及聲波頻率。

“哦——啊——”尖銳的音波快速向我逼近,我心裏立刻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妙紅是我進來這裏工作後認識的第一個夥伴,比我多兩個月經驗,每天的輪班時間又剛好和我相似。她其實是不錯的一個人,除了有點大嘴巴兼神經質外沒什麼別的缺點,至少我目前還沒發現。她隻大我三歲半,但看上去至少快三十了,大概是身材矮胖造成的錯覺吧?

“小孟,你是天使,你是陽光,你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你是……”

忍住暴笑的衝動,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妙紅胖胖的“魔爪”從我的手腕上拉開。

“我能幫你什麼?”我打斷她的恭維,開門見山地問。

“你答應了?”妙紅的眼睛的亮度立刻增加了十個千瓦。

“不一定。”我悠閑地把背包往肩後一甩,轉身進了休息室。

“小孟啊……”

眼看妙紅又要張嘴大叫了,我連忙掏出紙巾塞進耳朵。

聲波的傳送需要空氣分子作為媒介,而紙巾可以減小振幅……工科的理論又不由自主地鑽進了大腦。如果教授們知道N大有我這麼一個善於“理論聯係實際”的好學生,一定感動得老淚縱橫。

“……如果失去這次的相親機會,我一定會變成嫁不出去的老處女的!小孟你一定要幫我啊,明天的晚班……”

氣定神閑地聽到這裏,我總算大約明白了妙紅如此著急的原因。相親啊……

“也就是說我明天要幹十二小時,而且有八小時是連續的?”我反問。

“是……的。”妙紅理虧地縮了縮肩膀。

任誰都明白,要連續呆在工作間八小時是要人命的。也難怪妙紅會來求我,因為別人根本就不可能答應她。我倒不是那種一心把助人當作快樂之本的好好先生,但我有比平常人多那麼點點的遠見。我了解“相親”對妙紅的重要性,因為她想嫁人已經想瘋了。所以,隻要我開口,她是什麼條件都會答應。

我奸詐麼?不,這隻是我的生存法則。我不害人,何奸之有?我不騙人,何來詐說?況且我真的付出勞力了,隻要我接下這個責任,那額外的四個小時我不會混水摸魚。

“明天的晚班我可以替你,但是……”我故意頓了頓,作出矛盾的模樣。

“小孟你真的肯幫我?太好了!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讓我怎麼回報你都行。”妙紅果然感激涕零地就差沒對我三跪九叩。

這就成了。我相信妙紅不是言而無信的人,反正我一時想不到有什麼事要人幫忙的,這份人情就暫時記在帳上,以後總有用的著的時候。“適時施恩可以換來更有價值的回報”——我的處事哲學之一。

淡淡一笑,我看看腕表,十二點二十九分,再不去換班會被抱怨。很多時候,不被重視的點滴小事反而是被人嫉恨的主要因由。我深知這一點,因而格外注意。

“我進去了。”我臨起身時順手拍了拍妙紅頭頂燙得不倫不類的一堆卷發,好心建議說:“你要是真去相親,最好先換個發型”

“換什麼樣的比較好?”妙紅追著我進了工作間。

本來就不大的地方多了她圓胖的身軀,立刻變得擁擠不堪。

“妙紅你出去啦!熱死了!”正等我來接班的林妮顯然已經熱得受不了,邊扇風邊擦汗邊抱怨。而一旁還有兩小時才下班的喬娜則忙得根本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

“幹嗎要我出去?你自己出去不就得了?”妙紅對林妮一向沒什麼好感,而後者對前者的態度也是半斤八兩。在我看來,二人的針鋒相對不外乎一個根源——身材。

妙紅胖,林妮瘦;妙紅矮,林妮高。總之妙紅在林妮身上看到了自己渴望而不可得的身材,偏偏林妮是個完美主義者,對妙紅這種不怎麼完美的外形自然是……

我搖了搖頭,徑自坐進了工作台,戴上耳機,不想卷進她們的爭執。

事實上,妙紅也忘了她追我進來的目的,一路和林妮吵了出去。

直到擾人的聲浪消失在合攏的木門後,小小的房間才真正靜了下來。

我的工作也正式開始了,像過去一個月的每一天一樣。接聽,轉接,插線,傳呼……

時間,在我重複性的動作和聲音裏飛快地流逝……

※※※

九點三十五分,妙紅進來接替了我的工作,臉色陰沉,大概林妮又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我暗自苦笑搖頭,不明白問題的症結何以如此磐固。身材是天生父母給的,怪不得別人,更怨不得自己。何苦因為別人的冷言冷語看輕了自己?生一肚子悶氣有什麼用?落人笑柄事小,氣壞自己的身子可就虧上了。

本想勸慰她幾句,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現在主動搭話,妙紅那一肚子“苦水”注定要往我身上潑了。盡管我現在口幹舌燥,急需補充水分,但對地這種水資源還是敬謝不敏的好。

和往常一樣,我在休息室把水壺灌滿,茶葉是自己的所以不怕被冠上“中飽私囊”的罪名。

因為對自己的車技有自信,所以我敢悠然自用地邊喝茶邊騎車。從來沒想過單手扶車把有任何危險性,因為我這麼幹至少有一百次了,但今天偏偏就倒黴地碰到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意外……

依舊是順著牆根轉向“諾亞”的正門。很好,門口空蕩蕩的,我趁機舉高左手的水壺,又灌下一口熱茶。還不等我充分享受那股熱流帶來的舒爽感受,一陣尖銳的喇叭聲從身後傳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握緊刹車以自保,等到發現左手並沒有控在車把上卻為時已晚。

前輪停,後輪衝,我被整個拋了出去。

可笑的是,在那瀕臨生死關頭的一刻,我腦子裏想到的竟然是——壺裏的茶會灑出來……

身體著陸時我有一瞬間的眩暈,好在頭部在雙臂的保護下沒有直接撞到堅硬的水泥路麵,我很快就清醒了,但身體還不能立刻聽由大腦指揮,所以我仍倒臥著沒動。

急促的腳步聲,我知道有人跑了過來,應該是車主吧?那輛幾乎撞到我的車……

“小姐,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陌生男人的聲音。語氣透著擔心,至於是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本身要負的責任或者醫藥費就不得而知了。

“我沒事。”我此時已經可以動了,自然沒必要裝成重傷的樣子。生來不是嬌弱的命,普通的跌跌撞撞摔摔打打自然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一撐地麵坐了起來,不在意地把遮住臉的短發往後一撂。

就這麼一個動作,我發覺麵前的男人好象渾身震了一下。因為背光,我隻看得清他的輪廓,至於他的五官和表情則完全淹沒在黑暗中,但我有個直覺,他被我嚇了一跳。

莫非我的頭受傷了,滿臉鮮血?所以把他嚇著了?可是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色短袖襯衫和米色長褲粘了地上的泥土,有點髒了,但因為燈光昏暗的關係,所以不是很明顯。胳膊肘破皮了,本來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看過之後一陣一陣的刺痛開始明顯了起來。心理作用,我皺了皺眉,早知道就不看了。

我想站起來,卻發覺跟前的男人離我太近了,如果我硬要起來一定會撞上他。

不知什麼原因,他盯著我的視線讓我很不自在,仿佛……仿佛藏身於暗處的野獸在窺探它的獵物……其實這種感覺是很沒道理的,但感覺本身就很少有道理可言,至少我就經常有莫名其妙的感覺,而這次……多半是突發的意外,黑暗,和昏黃的燈光造成的錯覺吧?

“請讓一讓。”我用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感覺到西裝外套下的肌肉實在是堅硬異常。但我沒有因此而退縮,因為我不打算在這裏坐一輩子。

“你受傷了,我送你去醫院。”他突然開口,聲音裏好象多了點方才沒有的東西……

我自認為沒傷到送醫的地步,而且我生來討厭看醫生。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開口拒絕他的好意是不智的。於是我選擇了沉默……與其說我懶得開口,不如說我比較感興趣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預感是對的。

他把我抱了起來,霸道得很,根本不曉得人身自由為何物。

要是往常,我絕不會給任何陌生人近身的機會,女子防身十八式早就使出來了。可今天的情形比較特殊……特殊的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場車禍,而是這個把我抱進車裏的人。

一個奇怪並且固執的男人,我在心裏給他打下第一個評語。

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我終於有機會打量他——眼眶幽深,眉濃而筆直,高高的鼻梁,緊抿的唇厚而飽滿,下顎方正而棱角分明……總之這是一張輪廓極深的臉,極男性化的臉,有些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刻。眼角的細紋(說不出是皺紋還是笑紋)在某一程度上破壞了這份歐式的完美,卻沒有影響半分,甚至凸顯出屬於他自己的特色……很性格。

遺憾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曉得是車內光線微弱的關係,還是那雙黑洞中的光芒本就黯淡……

當然,我沒有盯著他一直看,那是很失禮的。盡管我不是什麼淑女名媛,但基本的禮貌還略知一二。以上的種種觀察都是我“無意”間扭頭看窗外的風景或是反射鏡時“順便”注意到的。

此刻,我像個“小淑女”一樣安靜地窩在“大男人”旁邊的座位裏,而我的“小山地”也舒服的占用了”大寶馬”的整個後備箱,待遇幾乎和我平起平坐。

按理說,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慘道橫禍,然後被陌生人強行帶上車,就算不用渾身發抖眼淚汪汪來配合氣氛,至少也要有幾根神經緊張一下下才合邏輯,但我就是恐懼不起來。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也許我是累了,或者困了,或者……